白居易《与元九书》原文欣赏(白居易《与元九书》赏析)

2022-12-06 01:50:58 发布:网友投稿 作者:网友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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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居易(772年-846年),字乐天,号香山居士,又号醉吟先生,祖籍太原,到其曾祖父时迁居下邽,生于河南新郑。 是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唐代三大诗人之一。

  与元九书

  唐代:白居易

  月日,居易白。 微之足下:自足下谪江陵至于今,凡枉赠答诗仅百篇。 每诗来,或辱序,或辱书,冠于卷首,皆所以陈古今歌诗之义,且自叙为文因缘,与年月之远近也。 仆既受足下诗,又谕足下此意,常欲承答来旨,粗论歌诗大端,并自述为文之意,总为一书,致足下前。 累岁已来,牵故少暇,间有容隙,或欲为之;又自思所陈,亦无出足下之见;临纸复罢者数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于今。

  今俟罪浔阳,除盥栉食寝外无余事,因览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旧文二十六轴,开卷得意,忽如会面,心所畜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万里也。 既而愤悱之气,思有所浊,遂追就前志,勉为此书,足下幸试为仆留意一省。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 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经》首之。 就《六经》言,《诗》又首之。 何者?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 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 上自圣贤,下至愚騃,微及豚鱼,幽及鬼神。 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 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

  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 音有韵,义有类。 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 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 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窦也。 故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 闻五子洛汭之歌,则知夏政荒矣。 言者无罪,闻者足诫,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

  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 用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 于时六义始剚矣。 《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 《诗》、《骚》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 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 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 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 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 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 于时六义始缺矣。 晋、宋已还,得者盖寡。 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 江、鲍之流,又狭于此。 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 于时六义浸微矣!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 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 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采采芣苡”,美草以乐有子也。 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 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归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 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 于时六义尽去矣。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 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感兴诗》十五篇。 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 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 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 至于贯穿古今,覙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焉。 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芦子关》、《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 杜尚如此,况不迨杜者乎?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废食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嗟乎!事有大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陈于左右。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之”字、“无”字示仆者,仆口未能言,心已默识。 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 则知仆宿习之缘,已在文字中矣。 及五六岁,便学为诗。 九岁谙识声韵。 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 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 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 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瞀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又自悲。

  家贫多故,二十七方从乡赋。 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 及授校书郎时,已盈三四百首。 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见皆谓之工,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 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 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 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

  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 启奏之间,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进闻于上。 上以广宸听,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 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

  又请为左右终言之。 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 不相与者,号为沽誉,号为诋讦,号为讪谤。 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诫焉。 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 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 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鲂死。 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 其余即足下。 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 呜呼!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闻于上耶?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然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乃至书画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欢者,一无通晓,即其愚拙可知矣!初应进士时,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 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名落众耳,迹升清贯,出交贤俊,入侍冕旒。 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

  日者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为准的。 其余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 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 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哉?”由是增价。 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 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娱乐,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 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 此诚雕篆之戏,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耳。 虽前贤如渊、云者,前辈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于其间。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多取。 ”仆是何者,窃时之名已多。 既窃时名,又欲窃时之富贵,使己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今之屯穷,理固然也。 况诗人多蹇,如陈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遗,而屯剥至死。 孟浩然辈不及一命,穷悴终身。 近日孟郊六十,终试协律;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 彼何人哉!况仆之才又不迨彼。 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 亦可谓不负白氏子矣。 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数月来,检讨囊帙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为卷目。 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 又或退公独处,或移动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 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 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百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 凡为十五卷,约八百首。 异时相见,当尽致于执事。

  微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仆虽不肖,常师此语。 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 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 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 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 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 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 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 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人始贵之。 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 时之所重,仆之所轻。 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辞迂。 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 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 然百千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故自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 知吾罪吾,率以诗也。

  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里余。 攀、李在傍,无所措口。 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 何则?劳心灵,役声气,连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觉老之将至。 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适,无以加于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与足下外形骸、脱踪迹、傲轩鼎、轻人寰者,又以此也。

  当此之时,足下兴有余力,且欲与仆悉索还往中诗,取其尤长者,如张十八古乐府,李二十新歌行,卢、杨二秘书律诗,窦七、元八绝句,博搜精掇,编而次之,号为《元白往还集》。 众君子得拟议于此者,莫不踊跃欣喜,以为盛事。 嗟乎!言未终而足下左转,不数月而仆又继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为之太息矣!

  仆常语足下,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 其间妍媸,益又自惑。 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 况仆与足下,为文尤患其多。 己尚病,况他人乎?今且各纂诗笔,粗为卷第,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出所有,终前志焉。 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见是何地,溘然而至,则如之何?微之知我心哉!

  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少睡。 引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言无铨次。 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言也。

  居易自叙如此,文士以为信然。

  白居易

  白居易(772年-846年),字乐天,号香山居士,又号醉吟先生,祖籍太原,到其曾祖父时迁居下邽,生于河南新郑。 是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唐代三大诗人之一。 白居易与元稹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世称“元白”,与刘禹锡并称“刘白”。 白居易的诗歌题材广泛,形式多样,语言平易通俗,有“诗魔”和“诗王”之称。 官至翰林学士、左赞善大夫。 公元846年,白居易在洛阳逝世,葬于香山。 有《白氏长庆集》传世,代表诗作有《长恨歌》、《卖炭翁》、《琵琶行》等。

  诗歌理论

  白居易的思想,综合儒、佛、道三家,以儒家思想为主导。 孟子说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他终生遵循的信条。 其“兼济”之志,以儒家仁政为主,也包括黄老之说、管萧之术和申韩之法;其“独善”之心,则吸取了老庄的知足、齐物、逍遥观念和佛家的“解脱”思想。 二者大致以白氏被贬江州司马为界。 白居易不仅留下近三千首诗,还提出一整套诗歌理论。 他把诗比作果树,提出“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与元九书》)的观点,他认为“情”是诗歌的根本条件,“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与元九书》),而情感的产生又是有感于事而系于时政。 因此,诗歌创作不能离开现实,必须取材于现实生活中的各种事件,反映一个时代的社会政治状况。 他继承了《诗经》以来的比兴美刺传统,重视诗歌的现实内容和社会作用。 强调诗歌揭露、批评政治弊端的功能。 他在诗歌表现方法上提出一系列原则。 《与元九书》中他提出了著名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

  他的这种诗歌理论对于促使诗人正视现实,关心民生疾苦,是有进步意义的。 对大历(766~779)以来逐渐偏重形式的诗风,亦有针砭作用。 但过分强调诗歌创作服从于现实政治的需要,则势必束缚诗歌的艺术创造和风格的多样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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