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公在沙发要了我的简单介绍

2022-08-09 09:43:15 发布:网友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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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嫁到溧阳的婶婶》

作者:黄和福。

作者简介:黄和福是扎根在江苏溧阳长荡湖畔的文学爱好者,溧阳市作协会员,作品特色是有泥土的芳香,被称为溧阳的赵树理。

嫁到溧阳的婶婶(1)

我的叔叔是个憨厚腼腆的人,人家男人到了青春萌动期就会和小公鸡一样在母鸡群里扑着翅膀追逐啼叫不停,而他只会躲在僻静处独自遐想,这三拳头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人连寡妇都不喜欢和他搭招。一晃快到四十岁,眼看这光棍铁定了,奶奶开始暗地张罗着帮他领个儿子,好替他养老送终。当年我还在读小学,这些事都是我在做家庭作业时听家里人闲谈时知道的。 叔叔在我心目里形象很高大,他不但善良而且肚里装满了故事。我钻在他热火的被窝里,搂着他听了许多新鲜的事。我想这样的好人应该有许多女人喜欢他,可女人的想法偏偏和我不同,看来只有等我下世投了女人嫁给叔叔了。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见叔叔屋里屋外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心里一惊,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因为叔叔有癫痫病,莫不是发生了意外?我像条泥鳅使劲往人群里挤,书包背带都拉扯断了。好不容易钻到堂前,第一眼看到叔叔在乌黑发亮的旧八仙桌旁正低头坐着,似乎做了什么坏事,通红着脸手足无措着挠耳搔发着。 和叔叔临凳而坐的是个二十岁左右剪着短发的陌生姑娘,她一会儿旁若无人地剥着指甲,抠着里面黑色的脏东西,一会儿又像惊恐的小鹿偷偷睃一下围着她嬉笑着的人。 她是谁?我记忆里可没有这样一位亲戚,也许我是个小孩不会伤害她,她居然朝站到她面前的我龇牙微微一笑,这把我吓得退了一步,重重踩到了一只大脚上。她大概也发现了我惊恐的神色,马上闭紧了嘴唇,把吓了我的满口黑黄的牙齿藏了起来,又无趣地埋头剥起了指甲。 我住的村是异常闭塞的傍山临水的典型江南大村落,平时鲜有陌生人进村,即使有只陌生狗乱窜到村里也会被立即发现,不是被活活打死剥皮进了肚,就是“嗷嗷”逢山过山逢水过水荒不择路而逃窜。叔叔家来了这个陌生大活人,当然就轰动了整个村子。 奶奶和另外两个人在窃窃私语着什么,时而心事重重,时而开怀大笑着。后来我才知道,这两个人是叔叔婶婶的“媒人”。 不一会见爷爷抱了六个大爆竹进了门,招呼父亲出去放爆竹。父亲像自己结婚似高兴,点燃了夹在耳朵间已变型的香烟准备点爆竹。“轰叭、轰叭”,震耳欲聋的爆竹接连飞上了天,可惜只响了九响,一个哑炮,一个只响了“轰”,等了半天也没“叭”。爷爷信迷信,忙道:“九九归一是喜事,九响就是好!” 爆竹声还在耳畔嗡嗡作响时,邻居家的公羊被吓得“咩咩”直叫。爷爷朝羊囤狠狠瞪了一眼,响亮地把一口痰吐得又高又远,咂了咂嘴骂骂咧咧道:“天天没没没,穷嘴!” 看到家里放爆竹,我终于明白,这陌生姑娘到我家是一件喜事。马上从大人嘴里我知道今天叔叔终于结婚了,这个小个子女人从此我要喊她婶婶。 叔叔婚结的很匆忙,没有办喜酒也没散喜糖,也没有婶婶家亲戚朋友到场祝贺,简单得就像夏天起床,一骨碌爬起不用穿衣。 农村的夜降临得特别早,当最后一道阳光躲进西边大山后,家家户户就闩上了大门,也许因为怕家里点灯外头亮的缘故。 叔叔家门口除落了一地爆竹的红纸屑外,月光下还隐隐约约看见紧关的大门上贴的刚请人写的大红喜字。看热闹的人交头接耳地知趣地散了,躲在屋里继续津津有味地谈论着叔叔的婚事。 睡觉前,母亲忧虑地对父亲道:“这强捉来的鸟不知肯不肯做窠,千万叫你弟弟要盯牢,跑了八千元钱就泡汤了。” 哦,原来这新婶婶是买来。 第二天我到叔叔家有事,他正闷闷不乐地埋头抽着烟。见我一如往常直闯进去突然扭过了头,我少年蒙懂,感觉奇怪,凑上前一看,原来叔叔的右眼红肿得只留下一条缝。叔叔从没有过愠怒地朝我挥手,让我赶紧离开。爷爷奶奶坐在一角像两座泥菩萨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我没看见婶婶的影子,只看见房门紧闭。课堂上我走神第一次被老师扔了粉笔头,因为我一直学福尔摩斯推测着叔叔家这一夜倒底发生了什么故事? 此后叔叔一直没露面,到我再见到叔叔时已是一个星期后的事了,叔叔露着一丝笑容,肿胀的眼眶恢复如初。婶婶第一次跟在他身后胆胆怯怯似跨出了大门,就像雏鹰第一次学着从山洞里的鸟窠飞出。 村里人都神密地指指点点着不知议论的啥。叔叔东施效颦地想学着城里人的样子拉着婶婶的手到村上转一圈,让村里人知道自己也有老婆了。婶婶的手缩了几次,最后右手一个食指被叔叔强劲有力的手指勾着捏紧着拳头牵着溜哒了。 母亲看着这滑稽的样子偷着直乐,直夸叔叔能屈能伸是做大事的人,这鸟性最野也有服性的时候。何况叔叔的身体和父亲一样壮实,那块块突出的洁白的腹肌肉简直就是艺术品。当地女人不识货,倒挑这贵州女人拾了个漏。 窜了村走了巷,婶婶便开始窜门了,第一站当然是我家。 母亲又是倒茶又是炒葵花籽,忙得不亦乐乎,一口一个阿婶喊得直叫个亲热。婶婶也不客气,喊着嫂子嗑着瓜子眼神四处滴溜溜打量着,似乎在查找当年分家时父母是否偏心多分给老大什么家具或坛坛罐罐。 父亲和叔叔紧挨坐着,只顾抽烟,俩人的烟圈腾了一尺多高便融合到一起,不一会又袅袅而散了。 我当时很高兴,不仅因为婶婶的上门让我不在过年过节时吃上了炒瓜子,而且第一次从婶婶嘴里听到有人夸赞我长得帅而聪明。婶婶讲的是方音很重的普通话,但我听得明白,我讲的普通话她也听得清楚。母亲普通话太普通,刚讲了一句又讲家乡方言了,弄得婶婶睁着大眼晴听得一头雾水,后来干脆做起手势,让婶婶多吃瓜子多喝茶。 婶婶吃着聊着正开心时突然皱起了眉头,她对母亲耳语几句便告辞回家。父亲和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木然站起身子嚅动着嘴唇又不知说什么好。母亲朝父亲使了个神色,父亲便“哦哦”地明白了什么,把叔叔往门外一推道:“先回家,明天再来玩。”叔叔眨巴着眼晴茫然地一脚在门槛外一脚在门槛内扭头看着婶婶,见婶婶笑着告别便也讪笑着告辞。 他俩刚出门,我迫不及待问母亲:“婶婶为什么说走就走呀?”母亲笑吟吟嗔怪着:“大人的事小孩别多问。”父亲补了一句:“女人的事男人别问!”我这才明白婶婶突然发生了男人不该管的事。 可后来因叔叔这个男人管了这件事,婶婶差点失踪了。 原来婶婶刚回家就吩咐叔叔去村上小商店买卫生用品,说大姨妈来了。叔叔不好意思地犹豫了半天还是披衣门去小商店了。可等叔叔夹着卫生用品急匆匆回家时,屋里屋外看不见婶婶的影子了。 “不好,她使了调虎离山计?”顿悟的叔叔头“嗡”地一声瘫坐在破竹椅上,椅子不堪重负一歪折断了,只听“砰”地一声人摔到了水泥上。 这段时间奶奶一直暗暗偷偷打量观察着叔婶的表情和蛛丝马迹,突然听到堂前一响忙追出房门。见叔叔独自痛苦地揉着屁股忙问:“你老婆呢?” 叔叔咬牙切齿着手指点着漆黑的门外,一言不发。 “老亲娘养到你这个没用的木头,一个人还看不住,还不快顺着路追!”奶奶望着温吞水的叔叔急得在跺脚,她奔向厨房拿起锅铲瓷盆一边“哐哐”敲着一边扯着沙哑的嗓子朝外喊了起来:“买来的人逃掉罗,大家快帮着追哦!” 爷爷趿拉着鞋握着电筒念着:“真瘫铳”,不顾烂泥一堆似的叔叔就冲出了门。 我们农村人虽喜欢看别人家的笑话,讲他人家的闲话,但谁家发生了什么事众人还是义无返顾去帮忙的。奶奶这一敲,全村都亮起了火,不一会一条火龙朝村外的大路游了过去,握着灯的人们赶节场似向镇的方向追去。 我因为第二天要上学,父母亲追寻婶婶还没回家时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才知道婶婶躲在三里外的废弃的“百头猪舍”里,还是被一个杀猪佬想到了,几个壮汉捉猪似把挣扎的她捉住,抬猪似抬回了家。杀猪佬捉猪有经验,捉人是第一次,结果被婶婶一脚踢在裤档,疼了好几天。联想到叔叔结婚那夜的红肿眼晴,我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根本不是大人讲他自己不小心撞的。 婶婶被锁在房里,一连几天滴水不进,这可急坏了一家人。

全家一筹莫展,尤其胆小的爷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万一出了人命喜事便成丧事了。奶奶一个劲埋怨叔叔没用,这张嘴只会吃死饭不会劝劝自己的老婆。叔叔委屈得几乎要挤出眼泪,他嚷道:“她双手捂着耳朵不听我讲话呀!”

奶奶让我把母亲喊了去,商量着让她去劝说一下这个阿婶。母亲在围腰裙上擦着刚洗完碗的湿漉漉手,苦笑道:“阿娘,我普通话都讲不来,不是对牛弹琴吗?”母亲刚说完,屋里的人摇了摇头后突然把眼光齐涮涮射到我身上,望着他们发现新大陆般欣喜的目光,我隐约感到整个家族的使命马上要降临到我头上了。

“刚刚,来,奶奶和你讲几句话。”奶奶瘪着嘴向我招着手,就像喊我去吃她珍藏的零食一般。我不由自主三步并着二步走到奶奶跟前,奶奶笑咪咪地用手量了量我的个子,又把我当陌生人一般细细端详我好一会,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对我道:“我这孙子长得比上辈都强,我家的香火就靠你了。刚刚呀,你也知道家里发生的事了,不管怎样,总不能出命案吧?你同新婶婶有缘,快去劝她吃点东西,其他的事等吃饱了肚子再商量,好吗?”

我望着奶奶殷切的眼神又望了望其他长辈,发现他们对我都充满了期望,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已长成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了,该为这个家挺身而出了。可我真的不懂成人的世界,怎样去劝说婶婶呢?我一头雾水,不过我还是点头同意了。

我像在学校上台发言一样,连连深呼吸了几次,挺了挺胸,努力使自己高大些,因为我要与“长辈”对话。我本想朝大家招招手想表达“再见,看我的”这意思,可一下变成了挥挥手,屋里的人居然听到军令似鱼贯退出大门,这下诺大的屋里只有我和房里的婶婶了,顿时鸦雀无声,只有我心在“砰砰”地剧烈跳动着。我学着大人的样子干咳了几声嗽,屋里那只差不多和我同龄的老猫敏捷地跳到横梁上,扑闪着又圆又绿的眼晴好奇而警惕地注视着我。

我推开虚掩的房门,第一次跨进了这最不像新房的新房。这卧室我最熟悉不过了,如今一切依旧,只是那张我经常睡的那张床上添了一条红绸缎的新被子,被子隆着,我知道新娘子就蜷缩着闷头藏在这新被子里。床对面是一张布料双人沙发,那是叔叔为随时上门看亲的人准备的“豪华”摆设。这种沙发没几年就淘汰了,村边垃圾场上七零八落堆了一地,破布窑洞里露着一圈弹簧,四周塞着稻草和烂棉絮,成了老鼠的天堂。沙发上放着一个新枕头和一条旧被子,我鼻子一酸,原来鸠占鹊巢,可怜的叔叔一直睡的是沙发。我突然莫名恨起这个婶婶起来,可一看床上孤零零干瘪的曲弓着的人影便又同情起她来。

我进了屋已两分多钟,床上仍旧死一般寂静,好像进屋的只是我的幽灵或只是空气。我心猛一收紧恐惧起来,莫非这婶婶已经......我不敢多想,悄悄移步至床前,把耳凑到被窝边,努力地想听听是否有呼吸声传出。不知是被子厚还是呼吸弱,只听到自己重重的呼吸声,我感到头在胀大,胀得头皮不够用在阵阵发麻。我该怎么做?是喊声婶婶看看是否答应?还是掀开被角直接看她是还活着?假如婶婶真的饿死了怎么办?......

我退后几步,凝视着床上突兀的地方犹豫着作决定。那老猫突然叫了一声,直接从梁上窜到我跟前,把我吓了一跳。紧接着床上的被子又忽然掀了开了,和衣睡的婶婶叹了口大气冒了出来,探出了半个身子。

“姐姐哎,你吓死我了!”我情不自禁惊呼起来,因为呈现在我眼前的女人就是邻居姐姐一般大小,我一时蒙懵,忘记了应该叫她婶婶。

“哈哈,你叫我姐姐。好,我喜欢。”婶婶声音细弱,头发凌乱如杂草,露着满口黄黑的牙齿朝我灿烂地笑着。这时我才明白,她早已发现我进了房,肯定隔着被窝也听到我耕牛般的呼吸声。如做贼被人发现一般,我脸和婶婶一样“腾”地红到颈脖子,不过,婶婶是被被子憋红的。

我没想到和婶婶会在这情景下开始对话,顿时乱了方寸,忙词不达意说道:“婶婶,我喊错了,姐姐。”我话一出口,发现越描越黑了,心里着实尴尬。

婶婶问:“你刚才讲什么?我没听懂。”我这才想起自己讲的是溧阳本地话,哈哈,我心里开心笑了,幸亏自己没讲普通话。

“婶婶”这次我用标准普通话规规矩矩喊了一声,婶婶笑着没答应,让我出去十几分钟再进房。我看她没赶走我的意思,试探地讲:“那我等一会再来!”婶婶身体缩进被窝点了点头,于是被子又隆了起来。

我退出门推开门时大吃一惊,原来一家子不知什么时候都围着房门在听壁根。他们朝我拼命摇手示意不要作声。我拉上门抹着胸口时被奶奶一把拉到大门外,“快说,婶婶说什么了?”其他人也伸着鹅颈根着急地听着。我啼笑皆非,反问道:“你们不都听到了吗?”母亲道:“听到个屁呀!我们刚到房门你就出来了,我额头被撞了一下。”父亲和爷爷听了都笑了起来,只有叔叔仍皱着眉头没跟着笑。也许家里人看到我一脸轻松,便心情好了许多。他们巴结地望着我,希望我能把更多的好消息带给他们。

我故作沉思状一会儿,然而一点私心冒了出来,何不乘机让大人们“割点肉流点血”解解我的馋?于是我提议先到村小商店买点方便面和零食给婶婶吃。话一出口,大人们都不由自主掏起了袋。叔叔掏得最快,可掏出只有几毛钱。爷爷和父亲手塞进袋捣鼓着却没掏出一分钱,爷爷摸到一粒黄豆放在手里拈转着。母亲的手塞进袋里就没动,似乎摁住了一只大王八,怕一松手就跑了,更好像袋里也有只手把她拉住了,她眼珠转动着傻笑着。倒是动作最慢的奶奶掏出了一个手帕包,小心翼翼一层层打开后露出了一叠钞票。她抽出一张十元的递给我,吩咐道:“你看着办去买吧!”

我瞬间有种翻身农奴得解放当家作主的感觉,接过钱一阵风似拨腿就往商店奔。农村的商店是半个茶馆,农闲时店里挤满了闲谈的人。真的是财长精神足,揣了十元钱的我中气十足,气喘吁吁跑进店,倚着玻璃柜就高声喊了一句:“买东西!”这一喊,店老板从马桶上急急忙忙提着裤子走了出来,店里所有人的眼光也吸引了过来。

我先买了几包虾条和虾片,这是我在路上奔跑的时候就打算好了。然后我考虑着婶婶喜欢吃什么零食,可想了半天还是认为她也喜欢吃虾条虾片,因为我邻居姐姐也喜欢吃这又脆又香又鲜的东西。剩下的钱又买了两盒康师傅方便面,这面我没吃过,但望着人家吃时闻过味道,那味道让我馋吐莫名其妙从嘴角偷偷流出。

“哇!买这么多东西骗你家婶婶去了吧?”一个女人尖着嗓子喊了起来,众人跟着笑了起来。

我白了她一眼,回了句:“你才是骗来的呢!”

“妈的,你买的好东西不让点我吃吃?没有我你婶婶早跑了。”跟着大嚷的是杀猪佬,他睁着布满血丝的眼晴,边说着边不由自主抚摸了一下裤档。

在这个场合,三十六计,逃为上计,我捧着一大堆东西左避右让,躲瘟神似跑出了商店。

家里人见我回来了,都紧盯着我胸口一堆食物,那是我家第一次奢侈买的这么多零食。要是往日,店里买一瓶娃哈哈都舍不得。奶奶破天荒没立即问我找了多少零钱,想尖尖嘴示意我马上送进房里,可嘴太瘪了只好朝房门方向抬起满是褶子的下巴。我点了点头,提脚把房门轻轻踢开一条缝,然后侧着身子挤进了房,又用头一顶,关上了房门,剩下他们干瞪着眼。

婶婶坐在梳妆台前巳穿戴梳妆整齐,正盯着镜子在发愣,听见门“吱嘎”一声也没扭头。镜子里我诡谲地朝她笑着,得意地把一堆东西倒在梳妆台上。

婶婶瞥了一眼,然后又明知故问道:“买这么多东西干嘛?”

“我偷偷买的,给你我俩人吃。”我突然撒了一次自认很高明的谎,为证明讲的真话,我撕开二包虾条,一包递给她,一包自己开吃了。

婶婶嫣然一笑,说我人小鬼点子多,接过虾条没吃又放在台上,房里开始弥漫起鲜虾的味道。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嘎吱、嘎吱”津津有味吃了起来。

婶婶一点没被我感染,好像我嚼的是石蜡。她仍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当我假装斯文吃完最后一根虾条时,她幽幽地提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刚刚,我应喊你叔叔叫什么?”

我舔了舔手指想:书上妻子称自己的配偶叫丈夫,有的女人称当家的或孩子他爹,我们本地称老官。但我不知贵州女人称配偶叫什么?还有我讲老官婶婶是否听得懂。便犹豫一会儿灵机一动,讲了一个很斯文优雅的称呼:“叫先生呀!”

婶婶听了掩嘴“扑噗”一笑,打趣道:“还道士的。”说完,笑容突然像一阵风吹走了,她沉着脸一字一顿道:“我应叫他叔叔。”

我一愣,心想糟了,我喊了她一声姐,她倒跟着我喊叔了,心里我有了负罪感。

婶婶自言自语道:“我自己的亲叔叔还比你叔叔少两岁呢。”

“可,我叔叔现在已是你的丈夫了。”猪肘千煮万煮总往里面弯的天性我还是有的。

婶婶冷笑一声,反问道:“我和他领结婚证吗?没有吧?我和他举行婚礼吗?没有吧?我娘家人到场祝贺吗?没有吧?所以我只是被卖到你家的牲口,我根本没和你叔叔结婚。”她越讲越激动,高耸的胸部开始起伏起来。

“可,可是,放爆竹了,全村人都知道你和叔叔结婚了。”我终于找到了一条理由,忽又想起那“咩咩”叫的羊子,忍俊不住笑了起来。

婶婶以为我在笑她,把开了袋的那袋虾条往我面前推了推,白了我一眼,冷冷道:“昨天村上又放爆竹了,谁又结婚了?”

我脱口道:“昨天放爆竹是,是死了人出棺材。”

婶婶阴沉着脸望着我,像老师讲题一样,手指笃着台子,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就证明放爆竹不一定等于就是结婚。”

我发现这婶婶不可小觎,神不知鬼不觉地挖了个大坑,让我跳了下去。我一时语塞了,为掩饰脑袋短路,拿起整袋虾条就狼吞虎咽灌下去。我眼角余光发现她的喉咙在轻微地动着,索性夸张地咀嚼了起来。

等我吃光了,婶婶站起身子拍拍我的肩,道:“刚刚,你是文化人,婶没文化,今后还要靠你帮忙呢?”

我搓搓手,掸了掸落在身上的虾条粉屑,没好气地说道:“你的忙我肯定帮不上。”

“话怎么这样讲?”婶婶不明白我为什么犯了倔脾气。

“你好几天不吃不喝了,据科学研究一个人七天滴水不进就会器官衰竭而亡的,你还不吃东西,快见上帝了。所以我帮不上你忙的,除非你马上吃点东西。”我有意气着她。

“吃东西可以,可今后你要帮我忙,还要替我保密。”婶婶眼神不由自主落在方便面上。

“好的,拉勾!”我伸出弯曲的食指,婶婶见状略迟疑一下也伸出了冰凉的手指。我心里大喜,又假惺惺成人安慰小孩般笑着道:“这就对了,这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婶婶撕开方便面盖子,冲入开水,闷了一会。她又答非所问说:“我家就住在山脚,柴烧也柴不完的。”

我乘帮她去厨房去拿筷的机会忙出房门向大人报喜了。全家人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欢欣之余都向我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婶婶终于不绝食了,可是沙发上的被子仍铺着。看来现在只是剪箭治伤,还没解开她的心结,只治标没治本。可叔叔年龄摆在这儿,世上没有返童还老药,我书上看到有老红军老英雄因战争担搁了婚事,后来都娶了年轻的妻子。要是叔叔也是英雄该多好,我想入非非,希望重新回到战火纷飞的年代。婶婶人虽小确强悍而有心机,就怕她为了曲线救国而养精蓄锐,到时我家仍鸡飞蛋打。所以叔叔必须先在婶婶心中有个英雄的高大形象,然后才能让她忘了年龄差而死心塌地跟着生孩子过日子。可叔叔本就是斯文之人,就是让他扮个英雄都成问题,何况要做个真正的英雄更是珠峰上舞龙灯难上加难。

我这边烦着,家里人也没歇着。叔叔没做成英雄倒成了狗熊,天天低三下四侍侯着婶婶。叔叔偷偷告诉我,这叫“从奴隶到将军。”看到他不好意思自我安慰着,我又一阵心酸。奶奶为了留住婶婶,请算命先生做了关目煞,花钱拼命要留住婶婶的心。

最可笑的是村上放录像的老三头和杀猪佬跑到我家出了个鬼注意,要把录放机借给叔叔放黄带给婶婶看,说这叫性教育,效果杠杠的。父亲听了敬着烟连连点头说可以一试,结果被母亲拒绝了,她笑着骂道:“你们男人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父亲怼道:“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看来这确实是个办法。”又对老三头和杀猪佬笑嘻嘻道:“这事办好了,我请你俩吃羊肉搭酒。”杀猪佬淫笑着满脸泛着红光得意道:“我好事做到底,这次我再帮你家一次。”老三头“呵呵”一笑,打趣着杀猪佬道:“这次当心你的猪八屌被扯掉了!”

老三、杀猪佬和父亲商量的妙计我叔婶毫不知情。婶婶按时就餐后叔叔全家眉头都似秋菊舒展开了。奶奶为了奖励我,太阳西边出,天天慷慨地掏两元钱我买零食,我明白这是因婶婶而有的福利,所以零食总一买两份,婶婶也不客气笑纳了。爷爷直夸我懂事,乐呵呵地用贴满橡皮胶的皲裂大手爱抚我的脑袋,我最讨厌刺鼻的橡皮药味,头一犟一歪,爷爷的手掌就像刷子落到了脸上颈脖子上,戳得让人痒得难受。

我和婶婶成了忘年交,我是家里唯一和她能沟通的人。为了让叔婶早日同床共枕,我便绞尽脑汁搜肠刮肚讲叔叔半生中最长脸的光辉事迹。可这些故事太枯燥无味了,至多和小朋友做好事搀老人过马路一般平常,根本不值得大书特书。我实在倒不出新鲜花样时便发急说道:“总而言之,言之总而,我叔叔不是个坏人。”

婶婶被逗乐了,不紧不慢反问道:“那为什么他还没讨到老婆?”

“他讨到了呀,就近在眼前远在天边!”我此时真佩服自己的机灵。

婶婶露着满口牙齿又乐了,补了一句:“我说的是怎么才讨到老婆,不,说错了,是为什么以前一直没讨上老婆。”她讲得语无伦次是因为从心底里不承认自己是叔叔的妻子。我听得有些不悦了,诡辩地反击道:“他因为只能结一次婚,又因为只能跟你结婚,所以,所以现在才结婚哦!”

“哈哈!你叔叔一直没结上婚倒是因为我了!小小年纪,红唇白牙的倒会乱说西游记了。”婶婶笑得花枝乱颤,虾条片从嘴里夺门而溅出。笑够了,她恢复了平静,突然问我:“你喜欢听我的故事吗?”婶婶居然和叔叔一样也会讲故事,我为之精神一振。不过,叔叔讲的是别人的故事,婶婶讲的是自己的故事,肯定更引人入胜,这故事比零食还吊我胃口,于是我使劲点了点头,下面就是婶婶讲的故事。

我呀,叫凤玲,今年虚岁才二十岁。我家乡是在贵州省的南边的布依族,到你们这里要走一天山路,乘一天汽车,再坐二天二夜火车,够远吧!坐车坐到你两腿发肿,腰酸背痛。还是先讲讲我们布依族的风俗习惯吧!

我们布依族啊,有许多传统节日,除过大年、端午节、中秋节外,还有“三月三”、“四月八”、“六月六”等节日。

过大年期间最热闹,青年的小伙子和姑娘们相邀外出“朗绍朗冒”。什么叫朗绍朗冒呢?就是交男女朋友。中老年人要拜年祝贺,一同饮酒为乐。有的地方还举行玩龙、舞狮、赛马、掷石、铜鼓、唢呐、歌舞、篮球等等活动。

到了二月,要是祭祀“土地神”,保佑全寨安宁,杀鸡敬祖,吃白、黑糯米饭。

到了三月三,要祭山神或扫寨赶鬼,预祝丰收。我们村寨还举行“三月三对歌会”,也叫“仙歌节”或“地蚕会”。

到了四月八,是纪念耕牛的节日。我们将这一节日称为 “牛王节” 或“牧童节”、“开秧节”等。这天家家吃“牛王粑”和糯米饭,并且用这食物喂给牛吃。吃平时只吃草,让它吃饭真为难它们了,糯米粘得嘴都张大开。这天一定要让牛休息,而且要用枫树叶泡水给牛洗澡。

到了中秋节,有些村寨则有孩童“偷瓜”之俗。孩童们将“偷”来的老瓜用红布包好,一路放着爆竹往送膝下无子的年轻夫妇家中,由无子夫妇将南瓜与糯米烹煮而食。被“偷”南瓜的主人不能打骂“偷瓜的人。

婶婶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听得我渐入佳境,一颗心飞到了遥远的贵州。我想:婶婶家乡这么美丽可爱,怎么还要嫁到千里之外呢?

婶婶没理会我心中的疑惑,讲着讲着突然神飞眉舞起来。

我们家乡如果有小伙子相中谁家姑娘,就请家族中的姐姐或妹妹充当“银雀”,也就是送话人传递小伙子的心思。如果姑娘也愿意,就把自己事先精心绣好的绣球抛给对方。男女双双走出人群,到不远处对歌。经过多次约会了解产生了感情,就可山盟海誓定终身了。

听着婶婶讲这有趣的风俗,我几次想打断话头问她的故事,可还是忍住没开口。

婶婶似乎讲累了,叹了口气,一层愁云布满了脸。

她继续说着,我们布依族规矩也不少,大年初一呀,不开箱柜,不扫地,不梳头,不晒晾衣服。初一到初三不动土,正月十五不动刀,吃菜怎么办呢?就只能用手扭断它。

还有我家不吃狗肉,因为传说狗曾经救过我们的祖先。也有一种说法,是狗从天神的晒谷场带回稻谷给布依族人,使我们民族成为人类中最早种植水稻的“水稻民族”。说来你也不信,还有少数布依族人不吃鱼肉呢?因为相传布依族最早的母亲是龙王的女儿,而龙王这女儿是条神鱼。

我听着啧啧赞叹,布依族真是个神秘的民族,让我遐想翩翩。为了能听到婶婶故事,我有意问道:“婶婶,你唱的情歌一定很好听吧?”

婶婶莫名其妙回了一句:“唱得好又有什么用?”

“没小伙子喜欢听你唱?”我有意激她。

“喜欢听的人有半山坡呢?我一开口,孔雀都会飞过来。”婶婶人小口气不小,我掀了掀嘴角。

“不信吧!寨里人都喊我百灵鸟呢,不要以为我吹牛,我哼几句吧!”婶婶站起身,打开窗,对着窗外远处的山坡就唱了起来:

茅草棚上起青苔 ,倒杯冷水送你吞 。迎接贵客进家门, 要唱山歌才进门 。亲戚来到对门坡,亲戚来到朝门边 ,扬榷飞来黑悠悠 ,酒杯樽酒酒生花, 我家路上茅草多, 我家朝门竹子编 ,杀个猪来像斑鸠。 今天贵客到我家, 让你亲戚难得走,我家朝门竹子起 ,装在碗里又不够 ,没得哪样招待你 ,茅草缠倒你的脚 。害羞亲戚到哪天, 摆在席上又害羞 ,请别嫌我见识差 ,亲戚来到对门村,亲戚走到朝门头 ......

婶婶开口一唱,把我愣住了,果真是一只百灵鸟在歌唱,她的歌声婉转悠扬,清脆悦耳,如笛声悠悠,如珠落银盘......

她见我睁大眼晴发着愣,羞色一笑便住了口,可余音仍绕梁,歇了好大一会我才回过神,不由自主拍起了手。

婶婶抿了抿嘴,自言自语道:“我唱得还没有阿根哥好听呢?”说完凝视着远方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阿根,阿根是谁?”我心里一动,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包头巾,穿对襟短衣唱山歌的小伙子。“阿根哥,阿根哥是什么样的哥?”顿觉婶婶的形象倒高大了起来,而叔叔倒显得猥琐了。我满腹狐疑却装着风轻云淡事不关己的样子撕开了又一袋虾条。

“永远听不到阿根哥的嗓子了。”婶婶双眸开始闪着泪花。

婶婶擦了擦眼眶,缓缓回过身子,扭头看着我,哀怨的眼神里流露着女性特有的温存。稍停,她又讲起阿根哥的故事:

阿根哥家村和我家村相邻最近,中间却隔着一座山,我们都看到山顶那棵苍劲郁葱挺拔的松树,却不见对方寨里袅袅炊烟。我和阿根第一次相识就在山顶突兀的石头婆缝里长出的那棵松树下。

那年春天,我还在念小学,放学后去山上放羊。那只种羊到我家里比我还早,小时候拉着羊角我经常把它当马骑,那种羊屁股下大腿间拖挂着圆形的襄袋,就像挂在梁上风干越冬的大山芋格外醒目。一走一荡倒又像行驶的木船拖着没起水的累赘铁锚。

那种羊用弯而尖的长角所向披靡地劈着绊脚的滕蔓,在它的地盘上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

闲着无事,我掏出一本借来的已破烂得没封面的连环画靠在树干上看了起来。正当我沉浸在书里时,那种羊突然仰颈“咩咩”叫了几声,像脱缰的野马顺着草木丛生的羊肠小道穿过藤蔓向山顶狂奔而去。

我大惊失色,不知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惊恐地东张西望着,可整座山仿佛很安静,只有这只种羊在“吭哧,吭哧”地义无返顾地披荊斩棘勇往直前。

我把连环画往胸口一插,随后追了过去,若是把这只羊放丢了,火爆脾气的阿爸肯定会把我高高举起扔下山坡。阿娘为生到儿子一共生了六个陪钱的女儿才歇气,所以家里最不值钱的就是女儿。我急火攻心爬着山坡,很快感觉一颗心要从嗓子口跳出,张着嘴呼吸还是胸闷得如被人锁住了喉。幸好羊是白色的,它跳跃着前进时一直在我视野里闪现。

种羊或许也累了,或许又想起了我,跳到一块高耸的巨石上停了一会儿,回头又叫了一声。此时我连骂它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扶着树无力地朝它招着手。

那羊着了魔打了鸡血似又开始向山巅奔跑,我有气无力地跟着一步一步往前移,那手指粗的枯藤和残枝几次差点把我绊倒。终于,终于,我看见种羊到了山顶,不知是否是眼花,隐隐约约看见种羊向一个小白点走去,然后就像两朵白云交织到了一起。

山顶离我越来越近,我看到种羊巳和另一只陌生的母羊在耳鬓厮磨着。哦,爱情的力量真伟大,原来它们逢山过山相会来了。我正啼笑皆非打算蹲下来休息时,发现山顶那边又爬上一个男孩,那男孩比我大,正值青春期的样子。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像蚱蜢一样弹跳到种羊跟前,朝我家羊就是狠狠一下。

“不许打!”少年郎发现了五十米外树丛里的我在声嘶力竭地喊着,异一下,又用飞腿踢了一下种羊才住手。

“你为什么打我家种羊?”我护着种羊理着被汗水淋湿的刘海怒斥道。

少年郎指着朝他虎视眈眈的种羊咬牙切齿道:“它勾引我家母羊!”

“笑话!明明是母羊先到山顶,是你家羊勾引我家羊的吧?”我理直气壮据理力争着。

少年郎也不示弱,掷地有声道:“是你家公羊咩咩叫着,母羊才跑到山顶。”

我被这稚气还未脱的少年郎弄得又好气又好笑,这不是在强词夺理吗?我说不过他便深呼吸了几口气唱了起来:“笑死人来,笑死人,明知花开招蜂蝶,还嫌蜂蝶釆你蜜。”我这一亮嗓,歌声在整个山谷里回荡。

少年郎脸上多云转晴,微微一笑,一脚往石婆头上一跨,左手一叉腰,右手略抓起对着嘴也唱了起来:“笑死人来,笑死人,山上只有藤缠树,哪见树儿去缠藤。”这歌声玉润珠圆,洪亮悠扬,回声荡漾,如天籁之音。

少年郎见我一时没山歌回他,洋洋得意地用手扇着风,我望着一团云从头顶飘过,便来了灵感:“笑死人来,笑死人,风吹破寨怪乌云,晴天不知修寨勤,雨天怨风家里停。”唱完了我又说了一句:“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

少年郎英俊的脸变得赤红,他滚动着不大的喉结,眨了几下眼,又神气地唱了起来:“笑死人来,笑死人,张生隔墙来弹琴,扰乱莺莺一芳心,男子风流本成性,莫怪女子移金莲。”

望着他嘴唇刚长出的毛绒绒的胡子,我吃了一惊,这小子还知道西厢记?我不由得刮目相看,望着他壮实的身体和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心里砰然一下。我一时想不出用什么歌对他,便撒懒道:“哦,你原来是个风流男子!”

少年郎急了,争辩道:“谁说的?”

“你唱的,就是你说的。”我懒到了底。

少年郎脸红到了脖子,被我说得挠头搔耳语塞了。

山巅的风吹得让人有些凉嗖嗖,出了汗的衣服贴在身上像敷了冰块。两只羊见主人在引亢高歌吵着,没趣地啃着刚出土的青草。

“不服!不服明天再来对歌!”我外强中干挑战着。

“一言为定!”少年郎气呼呼地跑到母羊旁,双手一捧一举往肩上一杠就往山下去,那母羊扭头朝种羊依依不舍叫着,凄惨的“咩咩”声传遍了整座山。

种羊欲追去,却被我一把牵住了绳,它挣扎着力大无比,绳把我手勒得生疼,我身子转了一圈把绳系到了腰上,种羊躬着身体拖着我还前进着,我只好一把拉住一棵杂树,这才止住了种羊的步伐。

少年郎敏捷得像个久经沙场的猎人,很快掩没在山林间不见了身影。“走吧!人家都走了。”我对种羊说着。种羊也许听懂了我的话也许失望了,便很听话地跟着我下山。

到了家我感觉头在抽搐地疼,额头发烫。阿娘帮我换下汗湿了的内衣熬了一碗红糖生姜汤。我裹在被窝里头仍昏昏沉沉的抬不起,身子软得似海绵般没感觉,只有头脑里像录放机一样反复播放着在山上对歌的情景。这一感冒就在床上躺了两天,和少年郎相约对歌的事终成了泡影。我自我安慰道,我们孩子说话不可能一言九鼎,少年郎或许也早忘了这件事。

羊囤里的种羊寂寞地嚼着枯黄的山芋藤,看到摇摇晃晃的我来了,开心地“咩咩”叫唤了起来。它的头在我腿上不停地亲昵地噌着,眼晴却望着山的那一边。

婶婶的故事我正听得如痴如迷时,突然村巷上一阵嘈杂声打断了她的话头。她轻轻叹口气:“今天就讲到这里吧。”

小孩贪玩爱热闹是天性,我告别了婶婶就往巷上跑。

我家村头很大,十字巷口就是文化娱乐中心。夏日乘凉时有老人天天讲着故事,平时村民叽叽喳喳议论着张家长李家短,谁少了一棵菜一只鸡都会站在巷上漫无目标地骂上半天。我以为又就谁家发生了新鲜事,原来是父亲和几个中年壮汉高高挽着裤管被众人围着。不知这晚秋季节他们为什么裸着腿?我泥鳅似钻进人群一看眼晴一亮,见父亲几个人手里的塑料网袋里都装着十几只张牙舞爪的大螃蟹。父亲得意地告诉大家,这蟹是在湖里踩到的。

哦,我忘记告诉大家了,我家的村就在美丽富饶的长荡湖东南隅。今年开年渔政在湖里投放了蟹苗,到了菊黄稻香时,成熟的螃蟹有的爬上湖岸,有的藏在碧青的水草间,性急的人便下湖一脚一脚走着趟着,经常会有螃蟹踩着,后来大家就把这叫“踩蟹”。

父亲回家把蟹往桶里一放,对母亲说:“再烧几个菜,我要请老三和杀猪佬喝酒,省得只听楼上脚步声不见人下楼。答应借的录放机天天推没空,真挠心。”父亲又想起什么事的,又说道:“今晚多烧点饭,刚刚的婶婶肯定没吃过螃蟹,喊他夫妻也一道过来。”

母亲答应着忙开了,父亲拍了拍我肩,道:“你去招呼叔叔婶婶一声。”

我接了圣旨一般,跳跃着立马向叔叔家跑去。

秋天的夕阳很美,当通红的太阳落入湖面时便水天一色,天上水中两个太阳手搀着手躲到了山的西边。

黑得屋里不见光亮时,家里才亮起昏黄的白炽灯。

叔叔婶婶被我一邀就到,叔叔熟练地帮着洗蟹。婶婶乐滋滋地看着盆里的螃蟹“嗞嗞”吐着白沫,几次想拣都被高举的双螯吓得缩回了手。叔叔帮着婶婶,用涮子敲打着螃蟹背,骂着:“再凶,马上清蒸了你!”

母亲烧好几个小菜时,老三头和杀猪佬也歪着身子叼着香烟到了。杀猪佬走到蹲着的婶婶跟前,止住脚,歪着脑袋瞅着装腔作势问道:“这漂亮妹子是谁呀?”

婶婶那天夜里虽蹬了他一脚,可乱哄哄的根本不知道是谁?她抬头一看杀猪佬不怀好意的表情,没吱声,把盆里的水往叔叔正涮的那只大公蟹身上轻轻泼着。

叔叔对杀猪佬是折脚伢拖鞋皮——见跟见底,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问了我一句:“刚刚,告诉他,她是谁?”

我仰头望着杀猪佬大声道:“这是婶婶!”

“哦,婶婶!”杀猪佬跟了一句。

“哎,进屋坐坐!”婶婶反应真快,答应着,不卑不亢占了个大便宜。

老三头一听“呵呵”笑了起来,推着杀猪佬就进屋,杀猪佬揉了揉酒糟鼻没趣地摇了摇头。

螃蟹洗好扎好上了锅台,因为它是湖鲜,只能做压轴菜,否则吃了它其它菜便索然无味了。

男人离不开烟酒,不一会堂前便烟雾袅袅,酒香扑鼻。叔叔酒杯一端换了个人似的,嗓子高了话也多了。婶婶不时偷偷打量着他,仿佛是打量着刚揭了红绸缎的雕像。

杀猪佬话语上吃了亏,一直惦记着报仇,一盅酒下肚便想借题发挥,他端起酒杯敬了敬叔叔,又敬了敬喝汽酒的婶婶,然后朝婶婶就是大拇指一翘,操着溧阳普通话问道:“你是什么民族呀?”

婶婶不想理他,便回答一句让杀猪佬啼笑皆非的话:“中华民族。”

“哈哈哈!”老三头一笑一口酒差点喷出来,他拍了拍杀猪佬大腿乐道:“你今天棋逢对手了。”

叔叔仰颈灌了一口酒,碰了碰婶婶的肩,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对这种人就应该这样。”

“你还要问我哪儿人吗?”婶婶微笑着问杀猪佬。

杀猪佬连忙摇摇手:“问了也白问,中国人。”他夹了一粒花生米有滋有味嚼了一会儿,一本正经问婶婶:“听说你们这里人会唱山歌?真的吗?”

婶婶回道:“会一些的。”

杀猪佬又问:“听说你们这里姑娘都有武功,对吗?”

婶婶一愣,眨巴着眼晴道:“我家乡又不在山东沛县,那来的武功哦!”

“那,那天夜里你一脚怎么差点送了我的命?”杀猪佬淫笑着瞪着血红的眼晴盯着婶婶。

婶婶脸一红,又板了起来。

叔叔拔了支烟杀猪佬,沉着脸低沉地说道:“吃的是酒,不是烧水,别胡说八道。”

老三头一看情况不妙,忙打圆场:“这几天我租到几盘好录像带,什么时候让你们先看看?”

父亲立即附和道:“最好连着录放机一道借来,省得刚刚婶婶在家心焦。”说完朝老三头使了个眼色。

老三头心领神会,忙鸡啄米似连连点头:“好、好、好!”

我们讲着溧阳话,婶婶听得像日本话一摸两只脚。我不知他们的阴谋,用普通话和婶婶讲了一遍。她很高兴,因为从大山里走出的她第一次才听说这个新鲜事物。她瞧着叔叔希望他能表态,叔叔此时也蒙在鼓里,朝老三头陪着笑说:“好吧,先谢了!”

酒桌上的气氛蓦然又好了起来,此时一盆热气腾腾的螃蟹上了桌,那螃蟹在电灯照射下泛着红色光亮,煞是鲜艳壮观。

婶婶也许是第一次见到满满一盆蟹,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她惊地问:“这螃蟹刚才不是青颜色的吗?怎么眼晴一眨老母鸡变鸭成红色了?”

大家被逗乐了。

叔叔身手敏捷,挑了一只足有六两重的大公蟹递给了婶婶,婶婶双手接过欣喜地捧着当西洋镜看着。

杀猪佬挑了一只母蟹,打趣着叔叔:“真是重色轻友。”

叔叔正要教婶婶如何剥蟹时,手被婶婶挡住了,她略沉思一下,望着众人道:“我想先唱一支山歌。”

叔叔一听愣了一下,然后带头鼓起掌来。杀猪佬和老三头也跟着起哄,鼓掌跺脚地喊着:“欢迎、欢迎!”

家里这么一闹,邻居们不知发生了何事,都涌进我家。

婶婶仍双手捧着蟹,朝四周的人笑吟吟地鞠了一躬,凝气屏神一会儿就亮开了歌喉。

“喜鹊喳喳叫哟,贵客上了门哟。捧了螃蟹又敬酒哟,美酒敬给乡亲们,螃蟹献给有情人。敬你一杯酒哦哟,邻居情深胜远亲哦。献你一只蟹将军哦哟,飞黄腾达上京城哦......”

“好、好!”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鼓着掌跟着喊了起来,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似乎要掀翻屋顶。

人群中叔叔仿佛登上了天A门层楼般兴奋,他满脸红光帮着婶婶点头致意。杀猪佬眼晴一眨一个鬼注意,他朝叔叔婶婶伸出大拇指后,帮叔叔出了道难题,他拍着叔叔坚挺的胸脯,提议着:“夫随妻唱,你、你必须也唱一个。”

婶婶听懂了杀猪佬讲话的意思,殷切的眼光射到了叔叔脸上。叔叔一口干了酒盅里的半杯酒,把嘴一抹,胸口剧烈起伏起来,他深情地注视着婶婶足足有十秒钟,才如火山爆发,水库炸了坝似脱口放声唱了起来:

你好象春天里一副画

画中是天山的红桃花

蓝蓝的天和那青青篱笆

花瓣飘落你身下

画中呀是不是你的家

朵朵白云染红霞

哥哥心中的九妹你知道吗

是我心中那一副画

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

九妹九妹透红的花蕾

九妹九妹可爱的妹妹

九妹九妹心中的九妹

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

九妹九妹透红的花蕾

九妹九妹可爱的妹妹

九妹九妹我的九妹……

九妹……九妹

九妹妹九妹……

叔叔唱着情不自禁地拉起了婶婶的手,婶婶缓缓站起,望着叔叔激情四射的脸一副迷惘的样子,她眼神开始慌乱起来,游动着似乎在寻找什么。此时此刻,我又闪现出阿根哥的影子,阿根哥,你和婶婶曾经倒底发生过什么故事?

婶婶的眼神很快又安定了下来,等叔叔唱完,她又唱了一首《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杀猪佬迫不及待站起来,扯着破钟似的嗓子吼起来了《谁不说俺家乡好》,这优美的曲子被他一折腾全变了味,不过,杀猪佬已很得意了,暗暗讽刺婶婶喜爱的家乡虽然桃花盛开,却依旧贫困落后。

叔叔猜出了杀猪佬阴阳怪气唱歌的意图,他斟满酒,递到杀猪佬面前,嘻嘻一笑:“今天我敬你一杯”,话音刚落,酒盅里的酒泼向了杀猪佬。

杀猪佬被泼得呆若木鸡,婶婶忙上前打起招呼:“都喝醉了!”杀猪佬委曲地道:“我没醉呀!”

正因为这次吃酒闹得不欢而散,所以借老三头的录放机又成了泡影。事后父亲直埋怨叔叔坏了大事。

“什么大事?”叔叔一头雾水。

从此我发现叔叔真的变了,变得阳刚了。

平时威风凛凛的杀猪佬吃了忠厚老实的叔叔下马威的消息比千里马还跑得快。村上人开始奚落着杀猪佬,杀猪佬把尖刀往墩头板上一啄,愤愤不平骂着叔叔:“他妈的,真是色胆包天,欺负到我头上了。”

其实叔叔喝酒的举动把婶婶也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小绵羊似的叔叔会如睡醒了的公狮,这强烈的反差让她感到不可思议。

几天后,我放学做作业时,她突然轻轻踱到我身后,凝神屏气地望着我一笔一划写新单字。当我做完作业伸懒腰时,小拳头顶到身后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吓了我一跳,猛扭头才发现是婶婶,她红着脸身边正往后也退着躲让着。

望着她高耸的酥胸,我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喊了声“婶婶”,就忙心慌意乱地收起作业本来。

“你写的字真好看,就和我绣的花一样,可惜我没念过一天书,学校离我家太远了。”婶婶很快若无其事地拉了一张凳,靠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说到字好,其实叔叔的字更好,就像印刷体一样,我在婶婶面前表扬起叔叔。

“哦,你还知道你叔叔什么事呀?”婶婶愈装着表面风平浪静心里愈波澜激荡。

我卖了个关子,调皮道:“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婶婶没逼着我继续讲叔叔的事,她突然用炯炯有神的眼晴盯着我欣喜地道:“明天星期天,我俩也踩螃蟹去,好不好?”

我抿嘴一笑,冒了一句:“你是新娘子呀,出去踩螃蟹笑掉牙齿的。”

“这灰不溜秋的牙齿笑了更好。”婶婶有意露着满口牙齿。

我鼻子“哼”了一声,点了点我的牙齿,不客气地说:“有没有搞错?是把别人的牙齿笑掉,你还真想得美。”此言一出,我感到没大没小了,忙笑着画蛇添足了一句:“其实你的牙齿很好,不刷牙也看不出。哦,讲错了,是刷了牙也和不刷一样。”

“别绕口令饶舌了,明天上午你把作业做好,下午我俩决定去踩螃蟹。”婶婶用的是命令的口气,容不得我推辞。

我怕父母不同意,找出一条理由:“秋里的湖水可有些凉,你吃得消吗?还有螃蟹会夹人,你怕不怕?”

婶婶头一仰,短发一甩,抓紧拳头朝上弯了弯手臂,压粗着嗓门学着男人嗡声嗡气道:“我在家不是小家碧玉,而是个假小子哦,爬山爬树釆果掏鸟我都做过。”说完埋下臀部伸着手臂做了几个爬树的姿势。

第二天中午吃过饭,全家都知道我俩要去踩螃蟹,想想出去散散心也好,叔叔坚持要跟着去,婶婶点头同意了。于是我们把背当干粮的熟山芋的包袱给了叔叔,叔叔把布袋往肩上一挎,倒像个英姿飒爽的游击队员了。

长荡湖就在村北边三四里处,翻过临湖的山岗就看到碧波浩淼的湖面了。我们从三块巨石搭的界石台处下湖,对面看到的黛色山峰就是有小普陀山美称的大涪山。山顶葱茏间的黄墙黛瓦的庙宇也隐约可见。

湖里有蟹踩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传到了十里八乡,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到湖里寻找美食。沙场秋点兵似的人群星星点点布满了近湖,真是一场气势恢宏的“人民战争”。

正是浅水期湖水不深,水没不到大腿。我挽起裤管,一脚踩进了冰凉的湖水,一阵刺骨的痛直钻小腿。叔叔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像鸭子下了水般兴奋。婶婶先捧了点水浇了一下洁白的小腿,然后试着下水跟随我俩后头。

人在同一个环境里很容易麻木,很快双腿没了知觉,机械地一步一步往前迈着,幸好脚底心仍敏感,我很快能分清脚踩到的是丝螺还是蛤蜊,甚至还是石块,当然踩到八爪双螯的螃蟹时戳着脚,更容易知道了。

初到湖里的人爱极目眺望,顿时会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在眼前晃动着,如梦如幻,让人总想掬一捧水放到眼前的冲动。

婶婶从没见过湖就如我从没见过海,人家是脚踏实地一步步踩着走,而她是张着嘴伸着双臂跳着走。“哗哗”激起的水花溅满了全身。这情景让我想起了在皑皑白雪中奔跑的雪花四溅的快乐小狗。

叔叔怕她跌倒,边踩边跨着朝她靠近,而我学着旁人把注意力都放到了脚上。

婶婶跑累了,向我招着我要手搀手一齐走,于是我和叔叔一左一右搀着婶婶仨齐步在湖中前进。

叔叔开始口若如湖,介绍起美丽的洮湖(长荡湖)起来。洮湖有十万多亩水面,盛产昂公桂鱼,白鱼白虾,都说洮湖日出三斗金,夜出三斗银呢?我插嘴道:“听老人说,原来湖边全是芦苇,一到冬天黄雀獐鸡满天飞。”叔叔说:“嗯,老话,獐鸡飞到灶巢里,鲤鱼跳到锅子里,甲鱼爬到畚箕里。”

婶婶听得入了迷,笑着逗叔叔道:“那你唱一首山歌赞美这美丽的湖吧!”

叔叔为难地笑道:“山歌要在山上唱呢?我只会唱水歌。”

“水歌?好,你唱吧!”婶婶望着这男人一本正经开玩笑顿时来了兴趣。

叔叔用手划了划清澈的湖水,唱了起来:

洮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

洮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啊

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

晚上回来鱼满舱

四处和菱藕啊

秋收满畈香

人人都说天堂美

怎比我洮湖

洮湖水呀长呀嘛长又长啊

太阳一出闪呀么闪金光啊

......

叔叔引亢一唱,半个湖都听到了,居然远处也有人跟着唱了起来。

婶婶笑弯了腰,“格格”银铃般笑声随着波光粼粼传到了远方,笑够了朝叔叔翘了大拇指。

“厉害,厉害,现改现唱,看我现编现唱一段。”婶婶又环顾了一下水天一色的长荡湖,望着西边巨瓦似的瓦屋山,东边田螺似的大涪山,南边卧蚕似的山,略思索一下就放声唱了起来:

我是远方一只百灵鸟

飞到贵地唷心情激荡

这里的山美唷水更美

这里的山水唷赛桂林

这里的小伙唷赛潘安

这里的姑娘唷水灵灵

我是远方一只百灵鸟

飞到洮湖唷歌声嘹亮

这里的水波唷闪金光

这里的鱼儿唷捉满仓

这里的鸟儿唷觅食忙

这里的美名唷传远方

......

婶婶这么一唱,水里的鱼跃得更欢,湖面的风停下了脚步,天上的云瞪大了眼晴,远处的山更加黛青,踩蟹的人忘记了寒凉......

婶婶放声唱着,我们在水中缓缓走着,一种从没有过的兴奋和湖水一样在荡漾着......

“我踩到一样东西了!”唱完歌的婶婶突然喊了起来,挣脱我俩的手就要弯腰去水里摸。

叔叔忙喊道:“踩着别动,我来捉!”他问清左脚还是右脚后埋下身体,伸手掏了起来。

“哇,一只大母蟹!”叔叔顾不得衣袖浸湿,举起了挣扎着的螃蟹。

“是我踩到的,放在我网袋里。”婶婶惊喜地像小孩般欢呼着。

叔叔乐呵呵呵地小心翼翼放入蟹,又把袋口扎紧,然后递给了婶婶。

婶婶望着袋里螃蟹好奇地问:“你们怎么知道是公是母?”

叔叔把螃蟹肚脐翻着朝上解说道:“看肚脐呀,圆的是母的,尖的如宝塔就是公的,等踩到公的再指给你看。”

婶婶一听明白了,连忙道:“我记起公的样子了,公的双螯特大。还有母的圆圆的穿的是满裆裤,公的穿的是三角裤。”

婶婶这形象地一说,把我和叔叔都逗笑了。

“继续踩,争取再踩条桂鱼。”叔叔信心十足,仨又搀起手臂,在金波银浪里乐开了怀。

这几天爷爷都春风扑面般脸上映着笑容,父母亲也为叔叔婶婶喑暗窃喜。可是,叔叔和婶婶之间关系虽然有微妙变化,但沙发上仍铺着被子。

婶婶回到家就又沉默寡言了,叔叔的地方电台也跟着哑了。只有看到我放学回家后,婶婶才又多云转晴。她的故事还没结束,直接导致我这段时间课堂上不能集中注意力,老师有几次差点把擦板砸到我头上。

我急急忙忙做完作业,照例领着奶奶的二元钱买了零食找到了婶婶。

“上次的故事还没讲完呢,后来阿根怎么样了?”我问。

“你还想听?那我就继续讲下去吧!”婶婶今天穿的是件红色外套,脸被映衬得红朴朴的,看上去既精神又喜气。她关了十二吋的黑白熊猫电视机又娓娓道来:

我感觉全身又有使不完的劲时,又想去山坡上放羊,种羊看见我要解开系着的绳子,兴奋得绕着我直转。

出了村便是满眼春色,山坡上一块块绿油油的小麦就像绸缎上绣的一片片美丽的图案。天空看到有风筝像一小块彩云逍遥自在地悠悠地飘着。

种羊识途,在羊肠小道上急吼吼走在我前面,反而拉着我往山上跑去。这天山顶没见母羊的羊子,种羊很失望地朝山顶叫了一会,我也莫名有种失落感。我在想:我感冒这天,那少年郎如约而至吗?后来又怎么样了呢?我望着山巅的松树,心如乱麻。就这样一连几天如故,可这天怪事又发生了,种羊又突然往山顶跑去。我追着既恼火又莫名欣喜,当跟着羊气喘吁吁到山顶时,只有孤零零的松树在等待我们。

种羊绕松树转了几圈,在地上闻了闻,然后就朝山的那边“咩咩”叫了起来。那叫声高亢激昂,传遍了整个山峰。

我一屁股坐在乱石上,任山风吹拂着脸颊。石缝里挤出的一株无名草,在风中摇着爆米花似的小白花。我轻轻拔了一根,衔在嘴里便有了丝丝甜味。

“别叫了,别叫了!你叫了人家也听不到。”我拾了一块小石头扔在种羊身旁大声吆喝着。

种羊大概听懂了我的话,失望地低下头,开始啃着青苗,啃了一会又叫了几声,只是声音越来越低了。就像吮着母乳的婴儿,哭着哭着便没有了声音乖了。

大概呆了半个多小时,我无聊站起拾起羊绳就准备下山。正在这时,山脚远处传来了羊叫声,我以为是耳朵的错觉,手一使劲喊了几声“咩咩咩”让种羊跟我回家。可种羊竖着耳朵弓着两只前脚不肯移步了。“咩、咩、咩”声音越来越近清晰可闻,我顺声细看,终于望见了一个白点在跳跃着向山顶移动。哦,肯定是小母羊。种羊开始兴奋地叫着,犟着脖子歪着头,想把绳从我手里挣脱了,前脚刨着,后脚踢着,把脚下的黄土地里的草根都刨了出来。

母羊和种羊此起彼伏地叫着,我想如果它们会唱歌,这肯定是在对着歌。

天空一群鸟叫喳着从头顶飞过,母羊和种羊终于在山顶相会了。我放了羊绳,躲在一旁坐着抱着双膝,任它俩互诉衷肠,相互跪舔。

鸟群飞远了,只剩一个黑点,后来便在一块白云处消逝得无影无踪。我呆呆地望着白云,期望也有一群鸟从对面飞来......

“嗨,不讲信用的胆小鬼,今天来啦?”一个貌似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耳旁炸响了。我吃了一惊,瞪圆眼晴天一望,原来是少年郎不知何时冒了出来。不知是怕吓了一下还是激动了,我听到了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望着这少年郎站在巨石上居高临下神气活现的样子,我装着唬下脸,学着大人口气回道:“你是从哪里冒出的种羊,骂谁胆小鬼?”

“我叫阿根,难道你家种羊也叫阿根?”少年郎憨得有趣,是个十足的楞头青。

原来他叫阿根,我戏弄他说:“诶,我家种羊就叫阿根。”

阿根明白了怎么回事,手指点着我恼羞成怒问:“有本事讲出你的名字?”

“我叫风玲。”我脱口而出。

“哈哈!我家小母羊也叫风玲!”阿根狂笑起来,原来我跳进了他挖的坑。我不能光埋怨看,因为我先戏弄污辱他,所以两平了。

“你骂谁胆小鬼?”我准备耕不到他也要耙到他,我声色俱厉道。

“约好第二天对歌,你为什么不来,害得我在山巅吹了半天风。”阿根似乎还在恼火中,而且火被山风吹得越来越旺。

“我,我没来又怎么样?”本来我想告诉他感冒了,可看他咄咄逼人的样子说了也不会相信,干脆怼了起来。

阿根跳下巨石,表情柔和了许多,原来他也吃硬不吃软呀?

阿根双手一叉腰,清了清嗓子,对着我就唱了起来:

南方的彩云飘过来

山顶的阿哥等你来

山顶的石头风了化

云儿不知到了谁家

我倚树站起,折了根松枝,唱道:

山里的毛笋呀刚出土

倒想着建房呀当大柱

你不怕人家呀笑掉牙

也要当心一锄扛回家

阿根脸微微一红,又唱道:

看你好像山茅草

芽头嫩嫩根却老

阿哥人小志气高

立在山顶众山小

“你吹吧!你干脆爬到这棵松树吧!”我打趣着他,指着种羊又唱了起来:

小小的羊儿哟

胡子长得早

一路跑来十只羊哎

分不清爷爷和孙子哟

哎哟嗨我的妈哦

阿根被激怒了,扛着母羊赶下了山。两个人约定每年这个时候再登山对歌。后来知道了我那次失约的原因后,我俩的歌越唱越多,越唱越动听,越唱越有情。

到了我十八岁约定的那天夜里突然下了一场厚厚的春雪。推门望着远处皑皑白雪的山岭,我知道今天注定无法对歌了。我窝在家里,心飞到了天边。后来,去镇上赶集遇到阿根哥寨子里的乡亲,我打听阿根哥,才知这天阿根哥冒着风雪爬到山顶,然后失望地下山时不慎摔断了腿。我让乡亲捎去了口信,让阿根哥托媒上门说亲,我要陪伴他,永远做他的拐仗。

此事被父母知情后勃然大怒,把自作主的我锁在了屋里。阿根哥知道后要翻山越岭来求我父亲,可被我寨上的人挡在了山那边。我问父母亲,要是阿根哥没摔坏你们会同意我俩成亲吗?父亲毫不犹豫点了头。

我想要去挣钱医治好阿根哥的腿,于是找了个机会我一个人跑出寨子,跑出了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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