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付秀莹的短篇《春暮》

2023-02-16 18:38:06 发布:网友投稿 作者:网友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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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说里发现我们自己

付秀莹

常常被人问,为什么写小说呢。 我答不出,只好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也常常被人命令着,谈谈怎么写小说。 照例是面红耳赤,像一个答不出老师问题的小学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大喜欢说话了。 总觉得,有很多话,一说就错。 有很多想法,一出口就是谬误。 面对复杂的生活,我们总是言不及义。 这个时候,我更愿意选择沉默。 我不知道,这是成熟了呢,还是怯懦了。

算起来,弄小说也有十多年了。 一件事,如果做了十年以上——我不想用坚持这个词,并没有人逼迫我这样做——我想说的是,一件事做了十年,大约是真的喜欢的了。 毕竟相比喝茶看戏,写小说算不得消遣。 写作其实是一种艰苦的精神劳动,当然,写长篇巨著还需要充沛的体力,强大的意志,还有激情,持久的不灭的内心激情。 对于我来说,写作这件事,更多的一直能从中获得乐趣,还有慰藉。 倒不以为苦。 写作于我,大约还是一种治疗。 治疗我们对人生苦短岁月倏忽的无奈。 甚或是一种纠正。 纠正我们漏洞百出狼狈不堪的人生。

对于小说,我向来是抱着平常心的。 小说不过是道听途说,飞短流长。 小说就是从“小”处说说。 这是汪曾祺先生的话,也是一个优秀小说家的珍贵心得。 大时代纵然是轰轰烈烈,小民百姓却照例在平凡的岁月中日复一日,琐碎的哀愁,卑微的喜悦,微茫的心事,不足为外人道,然而一举手一投足却都是在大时代的幕布之下,被灯光和锣鼓映照着呼应着,有一种意味深长的东西在里面。 小说家即便不特意站出来悲壮慷慨地为时代立言,也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谁能够自外于大的时代语境呢。

大约也因此,我常常对那些宏大的雄心抱迟疑态度。 打着所谓的时代的旗帜,姿态急迫,难免步履踉跄,失了小说应有的风度,也失了小说的本心。 而小说这架马车,哪里装得下那么多呢。 过于负重,即便不把马车压垮,也往往身形笨拙行之不远。

窃以为,小说是不得有功利心的。 一旦存了得失心,往往就会坏了笔墨。 小说大约就是三两个妇人,在街巷上屋檐下闲谈,东拉西扯,琐琐碎碎,全是日常。 而街市上正繁华热闹,高头大马上坐着春风得意的人物,锦衣华服,光焰万丈。 一个老妪提着一篮子新鲜青菜回家,荆钗布裙,神态安宁。 这边一户人家在办喜事大宴宾客,那边一户人家却是举丧事而大放悲声。 天边微风乱拂闲云飞渡,人间万物枯荣交替生生不息。 时代的风云变幻,到底不过是历史的一瞬,而生活的密林万古长青。

小说家关注的什么呢。 是人,是人的内心,人的内心世界的风吹草动,山高水低,人的内心的幽微曲折,种种不可说处,正是小说家笔力纵横的地方。 而人心映照出的是世道,是时代的波光云影。 小说家对人的理解和认识,就是小说家对生活的理解和认识。 厉害的小说家,世事洞明,人情练达。 他是把人间万事都勘破了,对人心的种种,他都了然于心。 对这个世界,他是知情者。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从一开始,小说家就原谅了这个世界,原谅了世间所有的不圆满不如意,不堪和不洁。 真正的小说家都是菩萨低眉,他对人类满怀悲悯。

或许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精神根据地,对于我而言,就是芳村。 芳村不仅仅是我地理意义上的故乡,更是我的精神故乡。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写芳村。 我小说里的人物们,或者是身在芳村,或者是离开了芳村,到“别处”去。 芳村在我的小说里是一个重要的地理坐标。 我固执地认为,我的故乡在大地中央,我的芳村在世界中央。 这么多年了,令我惊喜和感激的是,只要一写下这个词,我总能够领受到灵感的眷顾和恩赐。 这是故土对我的厚爱吗?

《春暮》里的女主人公巫红,她照例是来自芳村,带着明显的芳村的烙印。 这烙印经过城市文明的反复冲刷,依然执拗地染在她的精神底色上。 在时代的巨幕之下,巫红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小人物,尽管,她在芳村众人眼中是“发达”的“贵重人物”,是天子脚下京华帝都的“城里人”。 然而她所有的光荣和辉煌,大约不过是芳村对她的虚拟和想象,也是乡村对城市的幻想和期待。 从芳村到北京,从乡村到城市,巫红这样一个女性,跌跌撞撞,遍体鳞伤,她固执地保持着体面的姿势,却无法不在无人的深夜里痛哭失声。 小说家想要探讨的是,巫红的内心究竟经历了什么,她在人生风雨扑面而来的时候,如何自持,如何自我纠正自我平衡自我抚慰自我救赎。

巫红的梦想和野心初步实现,是从芳村到省城。 那个痴情的男孩子小巨,那段最初的懵懂恋情,最终都没有敌过她内心深处的骚乱和不安,她舍弃了岁月静好的期许,也舍弃了一个平凡庸常的千篇一律的人生。 正如她后来痛切领悟的,就在多年前那个暗伤别离的秋夜,她把一生的爱情亲手埋葬,埋葬在时间的尘埃里。 而那个秋夜的秋风秋雨,大约是某种暗示,或者隐晦的修辞。

居长安,大不易。 在冠盖云集的京城,她这个来自芳村的女子感到一种莫名的威压。 她与蒋江潮的恋情,更多的是出于利益和计较和考量。 他是她的金主,是她事业上的保护伞,有了这把保护伞,城市的凄风冷雨都被遮挡在外面。 她贪恋着伞下这一点温暖和安全,这一点人生小确幸。 她从来没有敢于问过自己的内心,她爱他吗,如果可能,她是不是会和他携手终老。 这或许是巫红这一类女性的生存策略。 在城市的巨大碾压之下,本能的生存欲望打败了内心深处的柔情哽咽和低声哀求。

老钟的出现,是一个意外。 小说在这里出现了转折。 老钟与她的感情,恋爱结婚,倒是顺理成章。 至于究竟是老钟诱惑了她,还是她诱惑了老钟,本就是一笔糊涂账,不说也罢。 老钟待她的种种深情,物质的,精神的,她都一一领受了。 老钟还让她圆了衣锦还乡的好梦。 老钟细腻,体贴,周到,最重要的是,他许她一世安稳日月。 在这场婚姻中,她不敢说不幸福。 她该“识局”,正如她母亲告诫她的。 如果把芳村的生活作为参照,她应该“识局”。 如果同之前独自打拼的那些艰难时光相比,她更应该“识局”。 她也在内心提醒自己,不要起义,不要对生活有反抗之心。 然而,当与生活的真相四目相对的时候,她还是受不了内心的一再逼视,她顺从了自己的本性。

巫红和老钟分手,是另一个意外。 分手的原因一直秘而不宣,直到故事即将结束的时候。 这不是故意吊读者胃口。 我是想强调,偶然性,偶然性在生活中的不可说处。 偶然性令我们的生活千差万别,偶然性令我们一唱三叹。 我们在偶然性面前瞠目结舌,我们在偶然性面前手足无措。 在小说中,偶然性其实扮演着重要角色。 诡异的,戏剧化的,叫人欲哭无泪欲笑无声。 在某种意义上,偶然性是小说叙事的巨大动力。 它能成就小说,也能毁掉小说。 在《春暮》里,有很多偶然。 只有这个偶然,对人物的命运起着决定性作用。 纯属偶然,巫红在老钟的手机里发现了秘密。 这不仅仅是老钟和蒋江潮之间的秘密,也是老钟和巫红之间的秘密。 这个秘密看似柔软无害,其实是不能深究。

当然了,或许,我们的生活都是经不起深究的。 于是我们就闭了眼睛由它去。 我们其实不仅是麻木,不仅是犯懒,我们更多的是恐惧,恐惧猝不及防地看见生活的狰狞面目。 于是,我们选择与生活握手言和。

小说里,巫红的问题就在于,她较真,她执拗。 她不放过那些暧昧不明之处,她一定横平竖直黑白分明。 仿佛一个孩子,被大人警告着,不要打开一个盒子。 她偏要亲手打开,亲眼看一看里面隐藏的秘密。 她即便看到了也可以守口如瓶,若无其事。 可是她偏偏就要揭竿而起,起了反叛之心。 她勇猛地冲破生活的重围,她一定要救出深困其中的那个真实的自己。 她为此伤痕累累。 她为此代价惨重。 然而,这不是巫红的错。

我对小说里的巫红是抱着极大的爱惜的。 我爱惜她敬重她。 在某种意义上,她是一个勇士。 虽然,她也有很多明显的弱点,虚荣,爱面子,算计,有各种小私心。 然而,这都无损她的光彩。 巫红是一个有光彩的人。 这光彩来自她的内心,因为背后阴影部分的存在,越发熠熠生辉。

小说里的另一个女性霞飞,她跟巫红是闺中密友,性格迥异,其实却是巫红的另一种可能。 霞飞在生活的河流里随势俯仰,从不为难自己。 面对困境,她更愿意选择最近的那一条小路。 她从来不惮于小路上的荆棘和沼泽。 她在世俗的欲望里纵情深陷,对生活抱着不恭的蔑视的微笑。 她不愿意跟生活计较,她懒得拂拭明镜上的飞尘。 巫红和霞飞这两个女子,她们千差万别可依然是闺中密友,我猜想,大约是因为,她们惊讶地在对方身上发现了另一个自己。 她们相互排斥又相互吸引,相互轻视又相互赞赏。 她们不仅是现实生活中的好友,更是精神意义上的姊妹。 我不想承认这是我故意地安排。 但霞飞,她对这个世界做鬼脸的时候,我承认神态迷人。 我承认我受了她的蛊惑。

当我写下这些小人物的生活的时候,我想我也写下来这个时代的浮光掠影。 他们平凡的故事,正是发生在时代巨变的复杂语境之中。 我不想阐释小说的主题,那不是小说家的事。 我想说的是,这些小人物,我写下他们的人生,为我置身其中的时代生活做一些旁注。

《春暮》依然是以女性视角,写女性经验和情感。 女作家写女性,大约更容易贴心贴肺,因为有同理心,深知其中痛痒和甘苦。 当然,大约女作家永远难以逃脱被窥视的命运。 读者总是不免猜测,小说里的主人公是谁,是不是就是作家本人。 我不敢信誓旦旦地保证,小说里的人物们与我毫无干系。 我也不能再一次虚构,说巫红和霞飞正是我自己。 我只能说,小说里有我的影子。 巫红有可能是我,霞飞也有可能是我。 当然,她们,还有蒋江潮,以及老钟,也有可能是你。 如果你在小说里发现了自己,那大约是对小说家最大的安慰吧。

以入世之心体察每一个人内心的苦难

李云雷

付秀莹的小说善于在日常生活的描绘中揭示人性的真相,在她小说的叙事中,“真相”若隐若现的闪现仅只是一刹那,但是却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深不见底的人性深渊,这是富于灵性的一闪,也是一篇小说的灵魂。 但一篇小说仅有灵魂是不够的,对于作者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为小说的灵魂赋予一定的形式,在叙事的艺术上来讲,就是如何将“真相”隐藏在生活中,隐藏在小说中,而在漫不经心或迂回曲折的叙述中逐渐逼近“真相”,直到“真相”呼之欲出之时,我们才恍然大悟,才能看出作者真正想讲的是什么,以及“真相”带给我们的思想与情感冲击。

《春暮》的故事很简单,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巫红和她的前夫老钟吃了一顿饭。 但重要的不是一顿饭,而是巫红的人生奋斗史与情感史,以及她情感转折上隐藏的真相。 作者前前后后都在写这一顿饭,也都在写巫红的情感史,而到最后,作者将故事的重心转向巫红离婚的原因,这便是小说中所揭示的“真相”。 但是为了抵达真相,我们要先看看作者写了什么,以及隐藏了什么。

“北京就是这样,春天和秋天之间,几乎没有过渡,头一天还穿着毛衣呢,一场雨水落过,就要换上单衣薄裙了。 仿佛是一夜春风,满城的草木都蓬勃起来,该开的花都开了,该发的枝叶也都发了。 空气里流荡着植物汁水的味道,花粉的味道,风的消息,云的影子,蝶飞蜂乱,闹哄哄的,叫人心里莫名的躁动。 ”这篇小说不分章节,整体结构上较为散淡,但又以空一行的形式划分为12节,这是第一节的开头,描述的是暮春时节的风景,既与小说的题目相呼应,也映衬了主人公的心情与情感季节。 接下来,小说的主人公出现了,“早晨起来,巫红立在窗前,看着小区满院子的花草发呆”,在第一小节中,故事并没有进入情节,而是描述了巫红的日常生活的一些片段,以及她的心绪,这看似无事的描写其实最能见出作家的功力。 看似什么都没有写,但一切又都写了,最重要的是作者将主人公“心里头依然是乱糟糟的”感觉写了出来,随后笔锋一转,“这一晃,都多少年了”,这是第一节的结束,也是下一节的开始。

在第二节中,巫红回顾了自己最初的感情经历,我们再次看到了付秀莹具有标志性的地名——芳村,作为一个从芳村经由小城走入北京的女子,巫红最初的感情停留在了小城,“临行前的那个晚上,两个人道别,巫红把自己给了小巨。 算是补偿吧。 私心里,她是内疚的。 也不只是内疚,是有一点遗憾,有一点失落,还有一点莫名的悲壮。 ”为什么要进入北京,因为她“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她不安分”,“她不愿意在那个小城里消磨一生”,“她要逃离”,虽然初到北京她是胆怯的,但北京也给她打开了新的空间。 接下来是简短的第三节,小说的另一个主人公老钟出现了,出现的是他的电话,约她吃饭,“她不喜欢老钟这种口气,有一点亲昵,有一点暧昧。 她跟他之间,离都离了,还有这样的必要吗”,简单的交待让人物关系的空间丰富起来,但同时也引人联想——他们为什么结婚,又为什么离婚,离婚之后为什么又这么亲昵?带着这些疑问,作者带领我们进入了第四节。 但出人意料之外的是,第四节并没有直接进入巫红与老钟的关系,而出现了另一个人,“认识老钟的时候,巫红还跟蒋江潮好着”。 随后是对巫红与蒋江潮关系的一大段描写,后来老钟终于出现了,“一个男人过来帮忙,帮她叫了代驾,又帮着把蒋江潮弄进车里,然后跟她说,我能跟你说句话吗。 ”紧接着就是,“情况就是这样。 老钟说,你在哪儿住?我送你回去。 巫红不说话。 她的头发被吹得乱糟糟的,喉头酸酸硬硬一片,哽在那里。 胃痛得厉害,整个胃好像是被一只强硬的手捏住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里老钟所说的内容被省略了,在小说中被隐藏了起来,但是老钟所说的话的效果则突显了出来,“那回以后,巫红就跟蒋江潮断了。 电话拉黑。 微信拉黑。 照片烧掉。 蒋江潮。 她把这个男人,连同这段感情,从她生活里删除了。 ”那么在这里,老钟究竟说了什么,才造成了这样的效果——我们可以猜测,但无法确知,但在这里关键内容的缺失,却极大地唤起了读者的好奇心,这就是空白或隐藏的艺术。 根据上下文的内容和流行电视剧的剧情模式,我们可以猜想,小说的主人公陷入了一种类似小三的境地和三角恋模式,她用尽全力摆脱了出来,但殊不知作者在这里还埋下了另一处伏笔,只有到了小说的最后,我们才能明白故事的真正内涵,此处的空白隐藏了无限丰富的内容,而作者故意以曲笔将读者的想象引向另一个方向。 在这一节中,巫红与老钟的关系得到了发展,“老钟倒是常常打电话来,约她吃饭,约她喝茶,约她周末到郊外看花踏青。 巫红都答应了。 刚刚经历了一场失恋,她并不拒绝这样一种温暖和安慰。 再者,她也是想以此断了蒋江潮的念头。 ”同样在这一节中,也出现了巫红的闺蜜霞飞,“霞飞跟她是多年闺中密友,性格呢,倒一点都不像她。 怎么说呢,霞飞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很轻易地就喜欢上人家,要死要活的,有一种少女般的盲目的痴情。 ”霞飞的出现以及她与巫红的对比,让我们对主人公的了解多了一重镜像。

第五节,小说回到现实场景中,巫红到了那家他们以前常去的那家餐厅,见到了老钟。 第六节,小说又回到了回忆的场景,“那一回,好像是一个晚上,两个人都喝了点红酒,相对坐着说话。 说着说着,巫红的眼波就不对了。 ”小说描述了他们的第一个夜晚,“她一直不肯承认,当初,大约是她诱惑了老钟。 要是没有那个雨夜呢?”第七节,又回到了现实场景,两人慢慢喝酒吃饭,“老钟在对面看着她,忽然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巫红说,为什么?什么为什么?老钟说,你知道。 ”小说在这里又切入了那个关键的问题,我们也是在此时才知道,作为当事人的老钟也并不知道为什么——离婚,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谜,这就更增加了读者的好奇心,究竟为什么呢。

但小说却并不急于给我们揭示谜底,进入第八节,我们看到的是他们买房,结婚,在北京办了盛大的婚礼,婚礼在芳村引起的震动,以及一丝不和谐音,“夜里,老钟格外的骁勇善战。 巫红娇喘吁吁,骂道,你疯了。 老钟说好吗,好不好,咹,好不好。 巫红叫起来。 老钟说,怎么样,咹,怎么样,比老蒋呢——”“这么长时间了,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提起蒋江潮。 而且,还是在这个时候。 ”接下来第九节,又回到了现实场景,巫红与老钟继续吃饭。 到第十节,终于谈到了离婚,“离婚是巫红提出来”:

“巫红在他怀里半依着,过了一会儿,说,我们,分了吧。

老钟说,嗯?

巫红说,分了吧。 我们。

老钟说,你什么意思?

巫红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离婚吧。 ”

老钟当然不同意,但是经过一番折腾,最终也离婚了,“没有孩子,他们的婚离得也干净利落。 老钟拿走了他的一些私人用品,基本上是净身出户”。 在那之后,老钟很快就再婚了,还给她寄了请柬,但是她没有参加,“她想象着婚礼的盛大场面,只觉得难过,觉得悲凉。 ”

第十一节,仍是现实场景,巫红和老钟吃完了饭,“她没有让老钟送她。 春光正好,她在街上信步走着。 ”第十二节,又是回忆的场景,但是我们逐渐接近了故事的核心,“那个晚上,从那些断断续续的聊天记录中,她大略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蒋江潮有家室,这是真的。 也许是担心后院起火,也许是害怕被巫红套牢,当然也许是另有新欢,总之是,蒋江潮想全身而退了。 没错,作为兄弟,老钟是仗义的。 哥们有了麻烦,他必得挺身而出。 在那个冬夜,酒后,出于‘义愤’,他揭穿了蒋江潮的骗局。 后来,这出英雄救美的好戏居然还有了续集,英雄真的动了怜惜之心,最终抱得美人归。 他们结婚了。 ”在这里,我们仍然不知道聊天记录的内容是什么,但我们已经了解了故事的“真相”——老钟揭穿蒋红潮的骗局本身就是另一个骗局,而这一骗局最终弄假成真,成就了巫红与老钟的婚姻,而当巫红发现了这一骗局之后,在内心情感上无法接受,于是做出了离婚的决定,尽管老钟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她的心仍牵挂着老钟,但是她别无选择,只能一个人走开,独自承受内心的痛苦。

在这里,小说揭示了生活的真相,也揭示了人性的真相,作为小说主人公的巫红,只是两个男人之间的玩物,而她从芳村到小城再到北京的个人奋斗,只是为了进入这样一种食物链?——细想之下,这样的真相令人震惊。 但小说在叙述中却始终平心静气,将令人震惊的真实隐藏在日常生活的细致描绘中,甚至真相的揭示也只是以概括的语言隐约道及,而将更多的空白留给读者去想象,可以说作者深得隐藏的艺术之真髓。

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始终在说与不说之间掌握着平衡,调节着节奏,在1、3、5等奇数小节中,她细心地描绘着一个中产阶级单身女性的日常生活,而在2、4、6等偶数小节中,她则回溯既往,讲述主人公进城的过程及其三段感情,并且在步步逼近故事的核心——为什么离婚,而到最后一节,故事的谜底才真正揭示出来。 这样的叙述节奏舒缓而优雅,但在表面的优雅下面,却包裹着一个残酷的核心。 在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作者隐藏的艺术,她将残酷的核心一层层包裹起来,读者阅读的过程,则在现实场景与回忆场景之中穿梭,一层层接近谜底的过程,而到最后,当残酷的谜底展示在读者面前的时候,作者却又一下宕开了,她关注的不再是谜底,而是小说主人公的精神状态,所以在小说中触及谜底的部分只有寥寥数语,而绝大部分的语言在书写小说主人公的日常感受,或许对于小说主人公来说,那个残酷的真相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在经历了残酷的真实之后,如何重建自己的日常生活、情感生活乃至精神生活?而对于作者来说,这是一种更加体贴的方式,只有在对小说主人公日常生活的细致描摹中,才能真正贴近主人公的内心。

对于所有的人来说,在平静如水的生活表层下面,都可能隐藏着深不见底的人性深渊,偶然一件小事,都可能会让我们窥见深渊底部的人性之恶。 但面对人性之恶,中国文学的传统不是像西方作家那样抽象地进行讨论,也不是像苏俄作家那样苦苦纠缠与追问,而是将之置于生活之中,并以审美与悲悯的态度超越其上,以入世之心体察每一个人内心的苦难。 在这篇小说中,付秀莹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学的审美与入世之心,向我们展示了她对人性之恶的测度及其隐藏的艺术,对小说主人公寄予了深切的理解与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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