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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12 00:57:28 发布:网友投稿 作者:网友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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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于乾隆二十七年除夕过世之后[1],其好友敦敏、敦诚、宜泉等留下一些悼念的诗文,对其性格与特长颇多描述。 此外,咏红诗文在乾隆末期也开始大量出现,如有舒元炳的《沁园春》词、宋鸣琼的《题红楼梦》诗、永忠的《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明义的《题红楼梦》、淳颖的《读石头记偶成》、高鹗的《重订〈红楼梦〉小说既竣题》诗、周春的《红楼梦记》文及《题红楼梦》诗、俞思谦的《红楼梦歌》、钟晴初的《红楼梦歌》、叶崇仑的《红楼梦题词》等等[2]。

为有助于进一步掌握雪芹的生平事迹,下文所选择进行分析的作品,即以曹雪芹的直接友人敦敏、敦诚、宜泉,及曹雪芹亲友泛交游圈中的后辈红迷永忠、明义、淳颖为对象,希望能从这些与曹雪芹或《红楼梦》相关之诗文,努力勾勒出雪芹的生平、性格与特长。 现依各文本的时间先后试析之。

一、曹雪芹直接友人

(一)敦诚《挽曹雪芹(甲申)》

敦诚《鹪鹩庵杂记》最令红学界感兴趣的,就是其中未见于它书的《挽曹雪芹》一题二首。 而在《四松堂集》的付刻底本以及《四松堂诗钞》中,另见一首《挽曹雪芹(甲申)》诗,其文句与收在《鹪鹩庵杂记》的同名诗颇见出入。 下文即依序试释敦诚先后为曹雪芹所作的这三首挽诗[3]。

《挽曹雪芹》(第一首):

四十萧然太瘦生,晓风昨日拂铭旌。

肠回故垄孤儿泣(前数月伊子殇,雪芹因感伤成疾),泪迸荒天寡妇声。

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

故人欲有生蒭吊,何处招魂赋楚蘅?

在先前(“昨日”或非实指)的丧礼中晓风已拂过雪芹的灵幡。 平素总为作诗所苦(所谓“太瘦生”)的他,过世时一身萧然,且才四十多岁。 雪芹仅存的一名孤子在其墓前断肠泪泣(雪芹死前数月有一子殇,他因此感伤成疾),其寡妻也在丈夫坟前凄切痛哭(“迸”为涌出之意)。 雪芹的文采就像被杜牧形容为充满“牛鬼蛇神”奇气的李贺,他放达的性格也颇似“荷锸葬伶”故事中好饮的刘伶,故他的逝世让人有悲李贺、葬刘伶之感。 做为其生前好友,我希望能以生刍之礼来追悼他,却不知究竟要到何处(雪芹去世后可能如同刘伶一般很快地就草草下葬)才让我得以吟《楚辞》而招到雪芹之魂?

《挽曹雪芹》(第二首):

开箧犹存冰雪文,故交零落散如云。

三年下第曾怜我,一病无医竟负君!

邺下才人应有恨,山阳残笛不堪闻。

他时瘦马西州路,宿草寒烟对落曛。

我打开收藏故人手迹的箱箧,仍能找到雪芹所写的“冰雪文”,但许多知交却已如浮云般零落飘散。 我先前三度下第最沮丧之时,雪芹皆曾加以安慰,但在雪芹患病最需人帮助之际,很惭愧自己竟错过帮他求医的时机。 雪芹周遭的才子朋友们均应满怀遗憾,大家就好像晋朝的向秀一样,因痛念故友而不忍再听见山阳的笛声。 待雪芹逝世周年忌时(坟前之草将成为“宿草”),我会骑着瘦马到其坟前悼念(就像羊昙在西州门缅怀谢安一样),那时节寒天里所烧纸钱的烟将会与落日的余晖相呼应[4]。

《挽曹雪芹(甲申)》(第三首):

四十年华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

孤儿渺漠魂应逐(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新妇飘零目岂瞑!

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

故人惟有青衫泪,絮酒生刍上旧垧。

雪芹在四十多岁时突然离世到另一世界,出殡时不知是找到谁为其书写那片灵幡的?雪芹的魂魄应正在努力找寻他那位下落不明(“渺漠”指渺无影踪)的孤子(雪芹死前数月另有一子殇,并因此感伤成疾),而其寡妻(所谓“新妇”)又飘零他乡,这些事情怎能让雪芹瞑目呢!雪芹的文采就像被杜牧形容为具有“牛鬼蛇神”奇气的李贺,他的草草下葬也颇似“荷锸葬伶”故事中好饮的刘伶。 做为雪芹的故交,我只有满怀悲伤,带着絮酒和生刍上其旧坟去祭吊他。

曹雪芹卒于乾隆二十七年壬午岁除夕,因当时是草草下葬,且其丧事又恰逢年关,故曹家很可能不曾周知亲友,以致敦诚并未亲临丧礼,他在二十八年春所赋之第一首挽诗中(应在敦敏赋《小诗代简寄曹雪芹》之后未久,见后文),遂以“何处招魂赋楚蘅”句表示自己连其葬在何处都不清楚。 敦诚大约同时所赋第二首挽诗的“他时瘦马西州路,宿草寒烟对落曛”尾联,则是期许来年(所谓“他时”)忌日会抽空去祭扫。 敦诚之所以在初闻雪芹过世时未立即赶往祭拜,而是决定延宕至周年忌,则主要由于路途荒远所致。

至雪芹逝世周年,敦诚仍或因家中正忙于腊月底的祭祖、拜年、贺节、吃年酒等活动,而只能稍延至二十九年甲申岁开春之后始有时间尽朋友之谊。 但当扫墓时,敦诚或因自己原先为雪芹所作的第一首挽诗有不合韵脚之事,而他又对其中“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两句情有独钟(在其笔记《鹪鹩庵杂志》中,敦诚就只提及己所作挽诗的此二句),遂决定保留此颈联,且依其九青韵重作成“四十年华付杳冥……”一诗,并在诗题末记下此新赋挽诗的时间为“甲申”。 更因雪芹的孤子与寡妻在其逝世一年后均已飘零他乡,下落不明,敦诚遂又有“孤儿渺漠魂应逐,新妇飘零目岂瞑”之慨[5]。

(二)敦敏《小诗代简寄曹雪芹》

由于雪芹之死颇为突然,不知其已故的敦敏,还曾于二十八年癸未春赋《小诗代简寄曹雪芹》(《懋斋诗钞》第113题),邀约他于上巳(三月初三[6])的前三日(是年二月小,故为二月二十九日)至家中赏春。 其诗曰:

《小诗代简寄曹雪芹》:

东风吹杏雨,又早落花辰。

好枉故人驾,来看小院春。

诗才忆曹植,酒盏愧陈遵。

上巳前三日,相劳醉碧茵。

清明时节杏花开时春雨常相伴,[7]今年的春意感觉要来得比往年早。 不知可否枉驾吾友到寒舍来欣赏小院中的春景?吾兄的诗令人想起才高八斗的曹植,而您的酒量亦让希望能扮演好陈遵主人角色的我颇为愧服。 [8]期盼吾兄能在上巳节的前三日来槐园,那时园中应已开始长出绿草,咱们可一醉方休。

虽然敦敏并未提及聚会原因以及有无其他宾客,但因时人有“生日前一日亲友治具过飮曰暖寿”之俗礼[9],而二月二十九日的次日恰是敦诚的三十岁生日(三月初一),故敦敏应是提前为敦诚庆生[10]。

(三)宜泉《伤芹溪居士》

此诗应为乾隆二十八年宜泉在好友曹雪芹逝世后不久所作。 现试析其意如下:

《伤芹溪居士(其人素行放达好饮,又善诗画,年未五旬而卒)》:

谢草池边晓露香,怀人不见泪成行。

北风图冷魂难返,白雪歌残梦正长。

曹雪芹的诗才就好像有“池塘生春草”名句传世的南朝宋文士谢灵运,当吟咏其诗时,令人可感受到如晨露般之清香。 我因无法再见到思念的好友而垂泪不已。 雪芹之画就像汉代刘褒的名作《北风图》,能让观者顿觉寒冷[11],但如今已无法令雪芹还魂再绘。 他的诗词则像战国楚宋玉所称之“阳春白雪”,属于曲高和寡的杰作[12],然其残留的作品只可能存于长梦中。

琴裹坏囊声漠漠,剑横破匣影铓铓。

多情再问藏修地,翠迭空山晚照凉。

雪芹裹在坏囊中的琴虽已听不到声音,但他放在破匣里的剑仍闪着锋芒。 做为感情深厚的挚友,我再访其最后隐居读书之处[13]却只见翠绿的山峦,而杳无故人的踪影,入晚且泛起凉意。

(四)敦敏《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

敦敏的《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分见于《懋斋诗钞》之付刻底本(第144题)及清代钞本,惟未被《钦定熙朝雅颂集》收录。 此诗无系年,但或仍可从编年之体例推估。 查第133题的记事诗《十月二十日谒先慈墓感赋(是日系贱辰)》,应撰于乾隆二十八年癸未岁,此乃据诗中小注“先慈自丁丑见弃迄今七载”回推所得;再者,敦敏时年三十五岁,恰与诗中之“古稀岁月半相侵”句相呼应,因其正合七十古稀之半。 若以此诗为参考点,再从其后各诗的节令与物候等用语,我们应可推估敦敏的《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大概创作于乾隆三十年乙酉春。

当时敦敏交游圈中的一些友人正在河边(所谓“河干”)共饮,并赋诗题壁,因触景生情,遂作此诗以悼念逝世才刚过两周年的好友曹雪芹。 下文即尝试析探此诗之内容。

《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

花明两岸柳霏微,到眼风光春欲归。

逝水不留诗客杳,登楼空忆酒徒非。

河两岸盛开的柳花呈现一片迷蒙(即“霏微”),满目的美景显示春天将过。 诗人(指曹雪芹)的弃世也像流水般去而不返,虽然大家今日重登此楼,但嗜酒的雪芹却已只能成为追忆。

河干万木飘残雪,村落千家带远晖。

凭吊无端频怅望,寒林萧寺暮鸦飞。

河边树林上所飘的柳花有如残雪一般[14], 远处村落的密集灯火也随着夜幕的降临而亮起光辉。 对故友的凭吊充塞无穷无尽的怅望,其感受就好像见到在暮色中飞过寒林与萧寺的野鸦,令人兴起一片冷清悲凉。

(五)敦诚《哭复斋文》中提及之曹雪芹

敦诚于乾隆四十一年三月或稍后所作的《哭复斋文》中写道:“未知先生与寅圃、雪芹诸子相逢于地下作如何言笑,可话及仆辈念悼亡友之情否?”[15]知吉元(1727-1776;复斋)与敏诚(1727-1770;寅圃)生前均应与曹雪芹颇熟,否则,何能期盼他们几位在阴间“相逢”时会相互“言笑”?

前述之吉元为“弘”字辈的闲散宗室,从不曾担任官职,其从堂侄恩昭也是敦诚好友,《四松堂集》中至少出现五首(篇)与吉元相关的诗文,亦有六首诗涉及恩昭。

(六)敦诚《闻笛集》中之曹雪芹诗

敦诚《闻笛集》的自序收在《四松堂集》底本,称:

二十年来,交游星散,车笠之盟,半作北氓烟月。 每于斜阳策蹇之余、孤樽听雨之夜,未尝不兴山阳愁感。 追思平昔,邈若山河。 因检箧笥,得故人手迹见寄者,或诗文,或书翰,若干首,录辑成编,览之如共生前挥麈。 或无诗文书翰,但举其生平一二事,与余相交涉者,亦录之,名曰“闻笛集”。 每一披阅,为之泫然。

此书或已佚,乃敦诚录辑故人寄给他的诗文或书翰而成,对未留下任何作品者,则举其生平事迹录之。

敦诚曾于乾隆四十五年与友人龚协诗酒联句,并以《闻笛集》中亡友们的生平事迹入诗,中有敦诚称誉曹雪芹之“诗追李昌谷”、“狂于阮步兵”句,将雪芹与唐代浪漫诗人的“诗鬼”李贺(河南昌谷人,其诗常托古以喻今)以及曾因嗜酒而自请为步兵校尉的阮籍相比拟。

由于此联句乃敦诚与龚协为追念十一名故友之作,知曹雪芹应是他俩共同的知交。 诗中先以相当篇幅言及敦诚甫过世的同母弟敦奇(1740-1780;汝猷),“拥衾悲九日(亡弟九日卧病)”句即指出他在重九日开始发病,延至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二日卒(见《爱新觉罗宗谱》)。 接着,则提到曹雪芹(芹圃)、龚怡(?-1776;紫树)、秀崖[16]、周于礼(1721-1779;立翁)、席特库(又作锡特库;璞庵)[17]、敏诚(1727-1770;寅圃)、罗泰(介昌;李煦“至戚”户部尚书孙查齐的族弟)[18]、吉元(1727-1776;复斋)、明仁(?-1775;益庵)、宜孙(1740-1777;贻谋)等人,其中仅曹雪芹与周于礼各有两句诗描写,余人皆只一句。 在这十一名故友中,周于礼与龚协之弟龚怡为民人,席特库、罗泰与明仁为旗人,余则为宗室。 他们虽不必然与曹雪芹为至交,但理应彼此至少相识才对。

查与敦敏兄弟相交的亲朋当中,宗室为最大的群体,然因相关诗文均以字号互称,颇增研究时的困难。 鉴于宗室的生平在《爱新觉罗宗谱》中均可略见,笔者遂根据该谱整理出《懋斋诗钞》与《四松堂集》二书在曹雪芹过世(壬午岁)前所提及之宗室(图表1),当中除九如(又作九成)、吉元与玉宝为“弘”字辈外,永㥣(雪芹二表哥福秀之连襟)、敏诚、恩昭、宜孙以及敦敏、敦诚、敦奇三兄弟皆为“永”字辈,惟各人之汉名偶见音近之异体。 这些宗室因属于以敦敏、敦诚为核心的交游圈,故应较可能与曹雪芹相熟。

图表1:敦敏与敦诚的宗室亲友中较可能与曹雪芹相交者。 此图乃依生年排列,出现在《懋斋诗钞》及《四松堂集》的名字与别号则列于右侧。

图表2:曹雪芹过世后始见于敦诚诗文集中的宗室亲友

有意思的是,他们在雪芹生前虽已入青壮年,却多为闲散,例外的九如与永㥣,虽于乾隆十一年和十四年即分别封奉恩辅国公和二等镇国将军,但九如于二十六年五月因事革爵,且因其家先前有多达三分之二递袭辅国公者曾遭革退,知统治者与阿济格后人的关系或一直相当紧张。 至于永㥣,他曾在唱和书諴的《愁能令发白》一诗中称己“所愧已二毛,老大终无成”,并在《览镜见二白髭有感》中自述“十五二十时,英气飞磅礡。 仗剑期万里,宁甘老林壑?”,也尝在给永忠的诗中自嘲“四十无闻心不死,男儿当作万夫豪”,颇有抑郁不得志的愤慨[19]。

此外,癸未岁(曹雪芹甫卒)以后的敦诚诗文(敦敏这时期的诗多佚)中,另可见弘晓(宗伯)、额尔赫宜(1743-1790;敦敏叔父,但年纪小于敦诚)、恒仁(季父)、永忠(宗兄)、书达(宗弟)、宜兴(从堂弟)、和顺武(宗侄)[20]、德满(宗侄)等(图表2)。 其中宜兴负责刊刻《四松堂集》;额尔赫宜与永忠也与《红楼梦》有所关涉(见后文);而弘晓曾于乾隆二十五年左右借得《红楼梦》,并在爱不忍释且遭急索的情形下,匆忙动员家人过录一本[21]。

值得注意的是,敦诚兄弟所交往的宗室当中,不乏在乾隆朝之宗学任职者,如和顺武(十一年任副管,二十七年授总管)、敦敏(三十一年任副管,四十年授总管)、宜孙(三十四年任副管)、德满(三十四年任副管,四十八年授总管)、永忠(三十五至四十年任总管)等皆然,其他宗室(除在家自学或曾受封者外)应也多曾就学于宗学[22]。 亦即,在该交游圈形成的过程中,宗学想必提供一重要之地缘关系。

(七)敦诚《寄大兄》信中提及之曹雪芹

敦诚在乾隆四十五年(四十七岁)致敦敏的《寄大兄》一信中有云:

每思及故人,如立翁、复斋、雪芹、寅圃、贻谋、汝猷、益庵、紫树,不数年间,皆荡为寒烟冷雾,曩日欢笑,那可复得!时移事变,生死异途……不觉身年四十七[23]。

指出前述友人不到数年间皆已天人永隔。

由于该文之内容并不令人特别感觉其弟敦奇甫逝,故疑距完丧之时或至少已数月。 《寄大兄》所提及的亡友,既非依各人去世之先后排列,亦不以年齿论序[24], 疑最可能是据诸人在敦诚心目中的地位高低而定:历官至大理寺少卿的周于礼自乾隆二十三、四年间即与敦诚之父瑚玐结为莫逆,他与敦诚是忘年之交[25];吉元是敦诚宗叔;敏诚是族兄;宜孙是从堂弟;敦奇是同母四弟;明仁与龚怡则为同辈朋友。

鉴于敦诚不把雪芹与明仁、龚怡归为一类,知敦诚应视其为长辈。 雪芹虽较前述诸人均年长,但考量彼此身分后,遂将他列在周于礼及吉元之后。 至于《荇庄过草堂,命酒联句……》中言及的十一名亡友,为何仅秀崖、席特库与罗泰三人未见于《寄大兄》一文,此或因敦敏与他们较不熟所致,在敦敏的《懋斋诗钞》中即不曾出现三人之名。

二、曹雪芹亲友泛交游圈中之后辈红迷

在曹雪芹卒后,其《红楼梦》小说开始获得愈来愈多读者的瞩目,尤其是书中涉及京旗文化的情节以及可能与清初史事相关的背景,更吸引了一些具有宗室或旗人身分的读者,下文即以永忠、明义、淳颖为个案研究。

(一)永忠《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诗

永忠(1735-1793) 是康熙帝第十四子允禵(原名胤祯)孙,允禵在皇位斗争中不敌其同母兄胤禛,雍正间还曾被革爵,并与子弘明同遭禁锢,至乾隆元年始皆获释。 永忠因受政治环境的影响,人生观十分消极,平素“常不衫不履,散步市衢”,且在父、祖的引导之下参禅悟道,但其内心世界或一直深存自己家族先前惨酷遭遇的阴影[26]。

永忠遗作《延芬室集》的稿本残卷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其篇幅或冠于同时期诸宗室,199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已将之景印出版,且一并收入原藏史树青先生竹影书屋的《延芬室稿》钞本(收乾隆四十至四十八年之诗),以及《钦定熙朝雅颂集》首集卷二十五的永忠诗五十首[27]。

永忠于乾隆三十三年为曹雪芹所写的《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一诗颇受红学界重视,此因其诗题及内容均明显指实雪芹是《红楼梦》的作者,且永忠在《延芬室集》目录的诗题下还以小字记小说的作者“姓曹”(见图表3右下),再考量永忠与敦敏、敦诚论交之深(如永忠在乾隆三十四年诗稿所留存的三十五题中,即有十题涉及两兄弟)[28],此应是坐实曹雪芹拥有《红楼梦》著作权最强的证据之一。 现即试释此悼诗。

《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

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

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

曹雪芹传神动人的文采足以流传千古,只要是多情人一定会感动至流泪。 可叹虽为同时代人,我却无缘相识,只能在读其《红楼梦》时,多次掩卷流泪,痛哭曹先生(所谓之“曹侯”[29])的英年早逝。

颦颦宝玉两情痴,儿女闺房笑语私。

三寸柔毫能写尽,欲呼才鬼一中之。

小说中两位痴情的主角林黛玉(颦颦为宝玉为黛玉取的字)与贾宝玉,常在他们的房间内欢笑作儿女私语,此细腻之情哪是一般人能以一管毛笔(所谓“三寸柔毫”)就可以写透的?真想自阴间唤出雪芹这位堪与李贺相比拟之“才鬼”[30],一起痛快酣醉(“中之”即中酒,指饮酒半酣状[31])。

都来眼底复心头,辛苦才人用意搜。

混沌一时七窍凿,争教天不赋穷愁。

小说中的角色与文字,亦让我勾起对往事的回忆,既历历在目,也一再涌上心头。 雪芹这位才子用尽心力刻画出书中的各种精彩情节,令《红楼梦》的创作有如凿开混沌的七窍一样,泄尽了天机[32], 那我们又怎能怪老天爷惩罚雪芹,令其穷愁至死呢?[33]

图表3:永忠《延芬室集》中与曹雪芹及其友人相关之文字。

诗题中的“墨香”乃敦诚亲叔额尔赫宜之字,他是已知《红楼梦》最早期的读者之一。 额尔赫宜其人不见于现存敦敏《懋斋诗钞》付刻底本之残本(收诗至乾隆三十年乙酉),而在敦诚《四松堂集》底本中,则最早出现于三十九年甲午的《九日置酒宜闲馆,客为嵩山、蕖仙(即臞仙)、方仰斋(体祖)、墨翁叔(讳额尔赫宜,字墨香)、子明兄、汝猷、贻谋两弟、兰庄,是日微雨》,最晚在五十三年戊申的《南溪感旧,记乙未初夏同墨翁、嵩山于此射凫、叉鱼,倏尔十三年矣》,前后共可见十题,相交者包括吉元、永㥣、永忠、敦敏、敦诚、敦奇、宜孙、宜兴、和顺武、恩昭等宗室,以及方体祖、龚协、朱渊等民人。 知在乾隆二十七年(曹雪芹卒年)才二十岁的额尔赫宜,其时尚未加入敦敏和敦诚的交游圈,故他所见的《红楼梦》应最可能抄(借)自敦敏或敦诚,而非直接源出曹雪芹。 事实上,他与雪芹之间应顶多相识,而不太可能熟稔。

永忠在前诗中自称不识雪芹,然在耙梳《延芬室集》后,发现与雪芹关系密切的永㥣、敦敏及敦诚皆为其好友。 但或因家世的影响,永忠年轻时的交游圈颇窄,往还者除了关系较近的亲戚与老师外,多为僧道之流(如奕文上人、剩山和尚、雪亭上人、二憨禅师、介庵上人、永觉禅师等)。 他最早专为永㥣所写的诗是乾隆二十二年的《赠镇国将军嵩山》,从其诗句中“西城王子数君贤”之泛泛誉词,以及诗题之应酬型态,加上题下小注特记其名号等事,知两人应相交未久。 而初识或就在前一年秋天的斋宿期间,当时永忠甫于二月封三等辅国将军,故有此差使[34]。

此后以迄雪芹过世前,永忠只在乾隆二十六年留下两首与永㥣赏梅之诗,但相关诗作从三十一年迄三十四年间突增至十一首。 至于他与额尔赫宜、敦敏、敦诚三人的交往,则较永㥣稍晚。 《延芬室集》中要到永忠于三十二年眉批《悼亡诗》时,才初见额尔赫宜与敦敏之名,敦诚名则始见于三十三年所作的《敬亭喜作水游,每晤必订泛舟》。

经仔细耙梳后,发现永忠于三十三、三十四年即有二十首(或篇)诗文涉及前述四宗室中的至少一友[35]。 三十四年,永㥣的南楼新落成,敦诚为其撰《南楼记》,永忠也作《书《南楼记》后呈嵩山》,并出示敦诚[36]。 三十五年,敦诚还曾拜托正担任右翼宗学副管的大兄敦敏以及甫接任总管的永忠,一同为其《四松堂集》写序,且提及已收到永㥣之序[37]。 三十六年,永㥣作《踏雪行》,有小序记其与敦敏、敦诚、额尔赫宜、永忠间的互动[38]。 四十六年,永忠为敦诚新葺之葛巾亭赋诗时,尝称两人是“弟兄兼师友”[39]。 五十五年及五十六年的重九节,敦敏、敦诚也均与永忠同去登高[40]。

亦即,永忠或在曹雪芹逝世数年之后,才与永㥣、额尔赫宜、敦敏、敦诚往来密切,而因敦敏、敦诚是雪芹的好友,永㥣是雪芹二表哥福秀的连襟,故永忠原可透过他们的引介而认识雪芹的。 尤其,曹家与永忠家还有另一层瓜连:曹雪芹的姑丈平郡王纳尔苏,曾在康熙五十七年以副手身分跟随永忠的祖父抚远大将军胤祯至西藏平乱,并于雍正四年因不愿对允禵落井下石,而被以“在西宁军前贪婪受贿”为由无限期圈禁[41]。 然而,雪芹的早逝却令永忠失之交臂,遂于读完小说后赋出“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之叹!

永忠的堂叔弘旿(1743-1811;号瑶华道人,康熙第二十四子允秘次子)尝在《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一诗亲题眉批曰:“此三章诗极妙,第《红楼梦》非传世小说,余闻之久矣,而终不欲一见,恐其中有碍语也。 ”(图表3)[42]弘旿显然听闻或知晓此小说内有“碍语”(其绘事所师从之董邦达可能就认识曹雪芹[43]),遂以场面话宣称不欲一读,但他其实完全可以不作此批,因他在批《延芬室集》时,此年的诗即有近三分之二留白,知弘旿对《红楼梦》的感觉想必很不寻常,且因其对政治表态相当在意[44],故若他私下读过这本小说亦不太令人惊讶[45]。

永忠自认多情,且因其挚爱的原配卞夫人早逝,故他在前诗中对曹雪芹写宝、黛儿女私情的内容感触甚深,且誉此小说已达到“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的境地。 查永忠曾于乾隆二十一年为亡妻卞氏作《悼亡诗》,他在三十二年整理诗稿时又写下一长段眉批,称:

此余二十二岁悼卞氏元配作也。 墨翁爱读情诗,余故情种,夫情岂有过此者耶?因检出奉阅,再无副本,人亦未见,幸速见还。 若致遗失,性命所关也!丁亥望前三日,臞仙记。

并补记曰:“懋斋可同读也,以为何如?”[46]永忠还赋有两首五言古诗之《悼亡》,各二十句,且谓“又有悼亡七言绝三十首,别为一卷”[47]。 因他对自己悼妻之诗的水平极为自负(所谓“夫情岂有过此者耶”),再从其愿将这些珍若性命的几十首情诗之原稿送请额尔赫宜和敦敏(号懋斋)教正,亦可判断三人相知相惜的程度。

(二)明义《题红楼梦》诗二十首

明义《绿烟琐窗集》有《题红楼梦》二十首[48],知其是《红楼梦》的忠实读者。 袁枚的《随园诗话原稿》亦收录其中第十四和十五首,但文句稍有差异[49]。 明义之亲叔傅恒与永㥣、福秀(曹雪芹之二表哥)乃连襟,同娶纳兰永寿之女,其胞兄明仁更与曹雪芹皆是敦敏、敦诚兄弟的好友,明仁妻也与永㥣、纳尔苏(曹寅婿、福秀父)同为代善裔孙(图表4)。 惟先前学界以明仁为弘晓姊丈,并以额尔赫宜为明仁堂姊夫两说,皆属误解[50]。 且因明仁与永璥同以“益斋”为字号,红学界也有将《题臞仙杏花书屋》一诗的作者益斋误系为明仁者。

由于明义的生年约在乾隆三至六年之间[51], 小曹雪芹二十几岁,故颇令人存疑两人是否相熟。 尤其,明义在其《题红楼梦》的诗前小序中,称“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若他与作者够亲近的话,应不致出现此误才对[52]。

乾隆四十二年,明义从其母舅永珊获赠邻善园,改名环溪别墅[53]。 经耙梳永忠的《延芬室稿》后,可发现多达十九题涉及明义其人其园,范围落在四十五年至五十三年间。 再者,明义虽也与敦诚相识,但或非至交,此因在《四松堂集》中其名仅出现于五十六年所作的《答念园即次来韵》一诗[54]。 亦即,明义所读到之《红楼梦》的来源,最可能出自明仁、额尔赫宜或永忠。 由于明义的《题红楼梦》主要关涉小说中的情节以及角色,与曹雪芹其人其事较无关系,笔者在此就从略对各诗之释意。

图表4:代善宗支与红学相关人物间之关系[55]

(三)淳颖《读<石头记>偶成》

1986年,胡小伟在哈尔滨举办的国际《红楼梦》研讨会上,公布了一幅路工原藏的诗稿长卷,该卷长约410厘米,高约310厘米,共存诗八十四首,曲一支,排列颇杂。 内容包含以朱丝栏格所抄录的朱彝尊《曝书亭诗选》十五首和佚名《观剧绝句》八首;其余各首的笔迹相类,但与前者明显不同,且颇多涂改或点改的情形,其中《小花烛》、《杏花》、《牡丹花前次铁夫韵》、《游东竺庵作》和《读《石头记》偶成》等诗依次属连;此外,还有三十四首无题诗。 此诗卷后归“曹雪芹研究会”,目前下落不明,先前亦罕见图像流传[56]。

由于诗卷上署有“又次道人稿,为淡香主人雅鉴”之两诗,亦载于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之淳颖(1761-1800;号又次道人、玉盈主人,室名为身云室)及其妻富察氏(傅恒女,别号“淡香主人”)合撰的《淡香吟稿》上,而诗卷它处所署之“身云室稿”、“睿亲王题”、“玉盈主人”,更表明此乃淳颖的诗稿。 我们从淳颖现存之《虚白亭诗钞》和《淡香吟稿》,确已可对出诗卷中的二十余首诗。

又,诗卷上另有跋语称:“三十首中名句络绎,隽不伤雅,别有深情至致,溢乎言外,可存也。 芑孙谨识。 ”该题识者应即乾隆五十三年因迎銮献赋而获赏给举人的王芑孙(1735-1797)[57]。 王氏在其《清华园感兴四首》有小序曰:

清华园者,海淀睿邸之赐园也。 予以乙巳到京,馆于富春宫保六年矣。 今年正月,去宫保而就东武尚书之招,公方以侍郎领顺天学政,因从公试士贡院。 二月五日,公以尚书召还,复去东武而就玉盈殿下之聘。 [58]

知他乃于乾隆五十年乙巳岁到北京,先馆于董诰(浙江富阳人,古称富春)家,五十六年正月转聘于刘墉(山东东武人)家,二月再改入淳颖(号玉盈主人)幕。 至于前引跋中的“可存也”三字,或即芑孙对其东家淳颖诗歌的客套评价。

由于王芑孙(号铁夫)《渊雅堂编年诗稿》中赋于乾隆五十六年暮春的《清华园牡丹花前应睿王教》,与诗卷上的《牡丹花前次铁夫韵》不仅诗题相关、诗意相连,且偶句的韵脚同为“葩”、 “霞”、 “华”、 “嘉”字[59], 知后者乃淳颖的步韵之作。 据此,诗卷上位于《牡丹花前次铁夫韵》之后且仅隔一首诗、字迹又完全一致的《读〈石头记〉偶成》,应亦是淳颖于稍后所作。

《读〈石头记〉偶成》:

满纸喁喁语不休,英雄血泪几难收。

痴情尽处灰同冷,幻境传来石也愁。

《石头记》一书所不停诉说(“喁喁”乃形容人语声)的故事[60], 让人深切感受到背后一段令人不能不动容的英雄血泪史。 至于书中男女的痴情,到最后就像燃剩的灰烬一样归于冷却[61], 而小说中描述的太虚幻境,亦令读者连看到石头都会兴发出愁绪。

怕见春归人易老,岂知花落水仍流。

红颜黄土梦凄切,麦饭啼鹃认故丘。

我很怕又见春回时节,因会让人感到岁月飞逝,但这就是自然界的规律,即使花谢了,水仍继续流。 小说中埋骨黄壤的一代红颜(指黛玉)在梦中更显凄切,我愿仿传说中蜀国之望帝(其隐居之处与曹雪芹归隐地同样名为西山),化身为杜鹃鸟[62],先找着黛玉的故冢,并在其坟前啼血痛哭且以麦饭(指磨麦合皮而炊熟之粗粝的饭)祭悼。 [63]

周汝昌先生在细读淳颖的题红诗后认为:

别出“英雄”二字,真令俗人瞠目不知所自!我不禁想要请教当世的专家们:可有几个曾把“英雄”二字与《红楼梦》作过联系?这是一种了不起的见解,并非是无缘无故,胡乱填配字眼的事情。 [64]

然因曹雪芹其人其事均很难让读者联想起“英雄”之形象,故我们或许还得回到小说中的角色,并耙梳相关的历史背景,以追索其涵义。

淳颖是多铎第五子多尔博之裔孙,其嫡福晋为傅恒(曹雪芹好友明仁之亲叔,其连襟福秀乃雪芹二表哥,另一连襟永㥣则是敦诚长年挚友)之女,傅恒妻则是明珠(娶多铎同母长兄阿济格之第五女,其长子成德更是曹寅之挚友)曾孙女。 多尔博曾出继亲伯多尔衮,于顺治八年追论多尔衮之罪时归宗。 乾隆四十三年,多铎与多尔衮一块被平反,淳颖奉旨复袭多尔衮原封之睿亲王,多铎长子多尼之裔孙修龄亦袭多铎原封之豫亲王。 修龄的长子裕丰娶明兴(傅恒侄)女,乾隆五十一年袭豫亲王,嘉庆十八年以处理天理教之乱失当遭夺爵,修龄次子裕瑞亦因该乱失察被革职[65]。

淳颖连襟永瑆(1752-1823;乾隆皇十一子,娶傅恒女)的人际网络亦与红学颇有关连,其中朱珪(石韫玉登进士之座师,其兄朱筠的女婿龚怡是敦诚的知己)于乾隆末年与敦敏、敦诚兄弟同属一交游圈;石韫玉则曾谱《红楼梦传奇》,其举乾隆四十四年江南乡试时的正考官谢墉,尝应傅恒之聘课其次子福隆安及三子福康安,石氏亦担任过永瑆和永琰的师傅,“直禁庭、陪讲席三十余年”,并为弘旿题《一如四相图》[66]。

曹雪芹家族与阿济格、多尔衮与多铎三同母宗室的关系密切,因其在入关前后的主子或旗主长期均不出此三支[67]。 也或因如此,阿济格三兄弟的后人对《红楼梦》一书似乎特别感兴趣:如阿济格的裔孙敦敏和敦诚兄弟即是曹雪芹的至交,敦诚亲叔额尔赫宜是已知《红楼梦》最早的读者之一;多铎裔孙裕瑞所撰之《枣窗闲笔》是红学史上最早的文论专著之一;至于复袭多尔衮睿亲王之淳颖,亦曾赋有《读〈石头记〉偶成》一诗。 事实上,在程甲本摆印之前,此小说的读者乃以宗室们最突出,而这些人当中又以清初政治斗争失败的宗支后裔居多,尤其是曾为曹雪芹家族之主子或旗主的阿济格三兄弟。

经查《红楼梦》各回的正文及脂批,发现甲戌本第一回在开卷头一个女子甄英莲出场时有相当长的眉批,其中有云:

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 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

而所指“屈死多少英雄”的八个字,乃癞头僧用来形容英莲的“有命无运、累及爹娘”,批者认为作者以此八字展现其“托言寓意之旨”。

接着,又批曰:“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并称:“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谅而后叹也。 ”此一把小说中的叙事抒发至历史上的大运、大数,且以诸葛亮与岳飞两悲剧人物相比拟的说法,应非批者主观的附会,因作者在第七十七回即尝谓:“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 世乱则萎,世治则荣。 ”

又,蒙古本第四回中称冯渊(“逢冤”之谐音)付钱给拐子以买英莲,因欲择吉日(清代历书上所记每日的行事宜忌即有“进人口”一事[68])而未即将人带走,英莲被买后原本认为自己的厄运已过,自叹:“我今日罪孽可满了!”不料却旋遭薛蟠抢去做小妾。 该本在此有侧批曰:“天下英雄,失足匪人,偶得机会可以跳出者,与英莲同声一哭!”由于蒙古本第一回并无甲戌本在甄英莲首次出场时的长批,甲戌本第四回也无蒙古本前述的侧批,但有意思的是,两者却相互呼应,同将甄英莲与英雄相提并论!

余英时先生从敦敏、敦诚诗文与《红楼梦》内文、批语间的文字因缘,推判甲戌本“二贤之恨”前后的眉批当出自二敦之手;并谓该批所提及的“英雄”与“忠臣”,应就是二敦的祖先阿济格[69]。 此说颇值得进一步探索(见后文)。

至于第四十四回庚辰本夹注的“世之大英雄羽翼偶摧,尚按剑生悲”句,似亦与阿济格于圈禁期间被搜获私藏刀四口一事暗合[70]。 再者,当贾府所买的戏班解散后,其中一女孩葵官被送给史湘云当丫鬟,第六十三回的正文有云:

湘云将“葵官”改了换作“大英”,因他姓韦,便叫他作韦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语。

背后或亦隐喻英亲王阿济格之伟大。 当然,该戏子的生平绝无可能与阿济格对映,但曹雪芹在安排小说人名时,的确常玩弄一些文字游戏。

阿济格家族对先祖的遭际一直忿懑不平,我们从其后人的诗文亦可窥知[71], 如敦诚就尝撰《驳〈发明〉、〈广义〉论岳武穆》长文,批评《续资治通鉴纲目》中所辑录周礼《发明》和张时泰《广义》的看法[72], 其中有“余读史至岳武穆奉诏班师还鄂时,未尝不掩卷叹惋……张良佐汉灭楚,功业已成,见高帝于韩、彭之事,可为寒心”句,隐指阿济格之所以被从前线召回,乃因敌对者不愿他建立更大勋业,而其后人更将其际遇比拟作“天下共知其冤”(指不愿通时达权、矫诏不还)的岳飞,或兔死狗烹的韩信、彭越。

此外,敦诚曾于乾隆二十三年正月偕同母兄敦敏与弟敦奇往谒三忠祠,是年秋,敦敏亦在其所作《谒三忠祠》一诗中,强调诸葛亮、岳飞与文天祥三位忠臣均“同为中原谋帝业”。 再者,敦诚也留下一则笔记,曰:

昔与嵩山、子明游东皋,泊舟三忠祠,各为题壁诗。 余有《题文信公》一絶云:“顾问宁教方外寻,三年楼上计应深。 黄冠纵许归乡里,犹是厓山一片心。 ”……[73]

虽然此文并无纪年,但我们从永㥣(号嵩山)所作《神清室诗稿》的编年体例,以及其中《武侯》、《武穆》、《文信国》连续三诗的内容,可推测永㥣与敦敏、敦诚乃于乾隆三十五年同游三忠祠[74]。 知敦敏兄弟对三忠祠(地处州境诸山最高之景忠山颠[75])确实情有独钟,不仅多次过访,且每游必有吟咏。

永㥣娶明珠曾孙女,他除与敦敏兄弟往还外(敦诚诗文集中提及永㥣的内容即近四十处,且永㥣在乾隆五十二年序《四松堂集》时,亦称两人相交已卅年),从其存世之《神清室诗稿》,亦知他与永忠、吉元、额尔赫宜(敦敏小叔)、明仁(娶代善裔孙镇国将军谟云之长女)、张宾鹤(明仁弟明义最好的朋友)、周于礼(与瑚玐、敦敏、敦诚父子为两世交)等人屡有唱和。 又,阿济格在被抄家后,其原任郡王的嫡子劳亲奉旨给代善第七子巽亲王满达海,而代善恰是永㥣的先祖。 此外,明珠娶阿济格第五女,明珠第三子揆方亦娶代善孙杰书第八女(图表4)。

纳兰家很可能就因这些密切关系而选择永㥣为婿,永㥣遂与同是代善裔孙的福秀(曹雪芹二表哥,低永㥣一辈)成为连襟。 虽然永㥣不难透过福秀或敦诚而得知曹雪芹其人其事,但因彼此的身分地位存在巨大落差(宗室对包衣),雪芹或不会特意交结,且因雪芹早死,遂导致《神清室诗稿》中不曾留下与雪芹相关的作品。

敦诚于二十六年秋至潞河旁的英亲王墓前谒祖时,尝赋就《谒始祖故英亲王墓恭纪》一首,在《四松堂集》底本中此诗为:

英风赫赫溯天人,广路松楸寝庙新。

百载劳勋逢圣主,九泉施泽到宗臣。

宝刀金甲犹悬壁,桂醑椒浆独怆神。

四世蘗孙秋上塜,西风吹叶潞河滨。

作者先以“英风赫赫溯天人”及“百载劳勋逢圣主”句,盛赞阿济格的功勋;再藉“广路松楸寝庙新”及“九泉施泽到宗臣”等句,感谢乾隆帝于十二年三月特恩命工部拨官帑修理阿济格园寝一事[76]。 但接着话锋一转,提及新庙的祭台上虽摆着美酒,但当他看到享殿墙上所悬挂阿济格曾穿戴的宝刀和盔甲,却难掩伤心难过之情(所谓“怆神”)。 至于底本中的“四世蘗孙秋上塜”句,在付刻前先被点改成“五世孽孙秋上塜”,至嘉庆元年正式刊刻时又改作“惆怅诸孙秋上冢”,此或为避免因对“○世孙”的定义不同而产生不必要的混淆[77]。

淳颖究竟有何机缘读到曹雪芹的小说并赋就《读〈石头记〉偶成》一诗,红学界多疑应与其幕客王芑孙攸关,此因王氏的交游圈中颇多涉红之人与事,如他既是石韫玉(曾谱《红楼梦传奇》,其座师朱珪之兄朱筠的女婿龚怡是敦诚的知己,他且与淳颖的连襟永瑆颇亲近[78])的表妹夫,又与宋简(石韫玉的进士同年,其子宋翔凤曾留有相当特别的涉红叙述)有姻亲关系。 再者,王芑孙与搜罗《红楼梦》遗稿残篇的程伟元是苏州同乡,且与协助程伟元摆印此小说的高鹗为乾隆五十三年顺天乡试同年。 此外,王芑孙、石韫玉的同年进士友人张问陶,尝替改琦的《红楼梦图咏》题词,其堂妹张问端母女且均有题红诗,而其岳祖父林国泰原系福康安(傅恒第三子)家仆[79]。

王芑孙入淳颖幕的时间相当短暂,此因芑孙于乾隆五十六年八月有《入塞》两首,诗中有云:

咸安禁校傍宫槐,闻道官书注补催。

三年待满身拘缀,此地悬知不复来。 [80]

知其此时应已以举人身分考取咸安宫官学的教习,“闻道官书注补催”句则指公文书正催他赶快就职。 至于前引“三年待满身拘缀,此地悬知不复来”句,则谓他预期得在官学受羁绊(所谓“拘缀”)三年,但料想(所谓“悬知”)服务期满后即可离开,并凭优异表现出仕。 经查相关文献,发现王芑孙于乾隆五十七年五月始赴礼部(主管咸安宫官学的国子监隶属于礼部)报到,六月到宫学受事,六十年十月(已三年期满)引见后获授教职,嘉庆元年五月选华亭敎谕,是年冬莅任[81]。

由于在前述诗卷之无题诗三十首的底稿中,出现“眼空蓄泪向谁抛”之诗句,此明显源出《石头记》第三十四回林黛玉所作题帕诗中之“眼空蓄泪泪空垂”句,遂被人点改成“粉泪如珠不可抛”,以避免可能的抄袭之讥。 该点改之举应即留下跋语的王芑孙所为,而淳颖过览《石头记》当不晚于芑孙辞幕之乾隆五十七年五月(先前误作五十六年八月[82])。 “不屑为时俗科举文字,独肆力于诗、古文”之芑孙,在睿亲王府任幕客时年约五十七、八岁,其职掌之一应就是替(或教)东家淳颖(三十一、二岁)修诗改文。

既然淳颖的《读〈石头记〉偶成》一诗最可能作于王芑孙任其幕客期间(乾隆五十六年二月至五十七年五月),且从程甲本中之高鹗序,知程伟元至五十六年春才以“所购全书见示(高鹗)”,而高鹗于工竣后写就此序的时间在是年的冬至后五日(十二月初三日),知淳颖是有可能读到甫出版的程甲本《红楼梦》。 然因淳颖并未称该小说为“红楼梦”,而是以“石头记”名之,故其所读的《石头记》很可能是程甲本问世前的一钞本。

再者,淳颖《读〈石头记〉偶成》中的“痴情尽处灰同冷,幻境传来石也愁”句,令人不能不联想起程甲本第九十七回之《林黛玉焚稿断痴情》,因疑淳颖当时所读的《石头记》应该是一个已有完整结局的文本。 也就是说,高鹗(字兰墅)同年友人张问陶于嘉庆六年所赋《赠高兰墅鹗同年》中自注的“传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句,只不过说明高鹗当时是将后四十回中残缺的部分俱补完,而非谓此四十回皆高鹗所补作[83]。

综前所论,淳颖过眼的《石头记》颇有可能是经由王芑孙之手,当然也不排除是淳颖的妻子富察氏得自娘家(淳颖岳丈傅恒即与曹雪芹的二表哥福秀是连襟),或其他亲戚(如曹雪芹的好友明仁是傅恒亲侄)。

三、曹雪芹生平事迹的剪影

先前笔者在对敦敏《懋斋诗钞》及敦诚《四松堂集》进行全面分析后,发现两书现存之付刻底本均属相当严谨之编年体[84]。 依据此一新的研究结果,我们得以尝试就现存曹雪芹的佚诗及其朋友所作关涉他的诗文加以系年,并透过各诗的内容与意境勾勒出这位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作家的部分剪影。

在不擅改相关文献字句的前提下,笔者已合理论证曹雪芹确实卒于乾隆二十七年壬午岁除夕,此说可使甲戌本《石头记》中“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的脂批、敦敏的《小诗代简寄曹雪芹(癸未)》、敦诚的《挽曹雪芹(甲申)》等材料,不致互为悖论[85]。 此外,笔者亦发现敦诚追悼雪芹诗中的“四十萧然太瘦生”或“四十年华付杳冥”句,与宜泉诗题下的“年未五旬而卒”小注,彼此亦无矛盾。 雪芹的生年应不早于康熙五十三年,卒年则小于四十九岁,其父江宁织造曹頫于雍正五年十二月以“骚扰驿递”、“转移家财”等罪名遭革职抄家时,他应是十多岁的青少年,故对曹家在江南“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生活,已留下许多印象[86]。

雍正六年年初,雪芹与被抄没的家人归旗北京,同住在“崇文门外蒜市口地方十七间半房”的宅院中,这是皇帝特恩拨给曹寅之寡妻李氏借住以“度命”的[87]。 七年,咸安宫官学成立,雪芹很可能成为首批进入该学读书的几十名内务府包衣“俊秀子弟”之一。 在此,学生乃住校,每隔数天可回家省亲一次,所需之饮食、纸笔、弓箭以及骑射用的驽马皆为公家供给[88]。

乾隆八年夏,屈复在回忆并追悼好友曹寅的诗中有“何处飘零有子孙”之慨[89], 知曹家在此前应已搬离蒜市口。 该变化很可能是肇因于曹寅妻李氏的过世,遂导致获罪抄家的曹頫已无资格再寄居该处[90]。

咸安宫官学虽无明确的就读年限,学生只要在每三年的朝考中考列一、二等者,即可“归学肄业”,“至成进士及挑取侍卫、考得中书等官,方出学”[91]。 衡量曹雪芹经济窘困的情形,他应会选择在考取右翼宗学的清书敎习后才出学,而此前他还得先取得翻译生员的资格[92]。 在宗学任教期间,虽然敏诚、吉元、敦敏、敦诚等学生均对才情洋溢的雪芹另眼相看[93], 惟受八旗制度下根深蒂固之阶级观念的影响,身为汉姓包衣的雪芹似乎并不曾与前述宗室主动且积极地往来,其内心世界始终有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该心态或间接反映在小说第四十五回赖嬷嬷所吶喊出之“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一语。

于宗学教习任职六年之后[94], 雪芹因期满必须离开右翼宗学。 不愿或无缘出仕的他,很可能卜居在他所属正白旗位于西郊的旗营,并为了自食其力亦曾抛头露面,敦诚于乾隆二十二年所赋的《寄怀曹雪芹》一诗中,因此有“于今环堵蓬蒿屯”、“且着临邛犊鼻裈”等句。

曹雪芹居住的旗营虽有“碧水青山曲径遐,薜萝门巷足烟霞”(出自乾隆二十六年秋敦敏的《赠芹圃》)、“庐结西郊别样幽”(宜泉的《题芹溪居士》)的景致,但因地点偏僻,屋况亦简陋,新识之人常不愿过访,相关诗歌中即出现“于今环堵蓬蒿屯”(二十二年敦诚的《寄怀曹雪芹》)、“满径蓬蒿老不华……衡门僻巷愁今雨”(二十六年秋敦诚的《赠曹芹圃》)等描述。

雪芹的交游圈除平郡王家之纳尔苏(雪芹姑丈)、福彭(曹雪芹大表哥)、福秀(曹雪芹二表哥)、福靖(福秀同母弟)、庆宁(福彭子)、庆恒(福秀子),以及正蓝旗满洲都统傅鼐(雪芹祖姑丈)、日讲起居注官昌龄(傅鼐子)等姻亲外,也包含李世倬、明仁、宜泉等旗人,以及陈浩、陈本敬、龚协、闵大章、铭道人、歇尊者等民人,其中不乏通诗、书、画的文士。

在友辈的心目中,狂狷傲世的雪芹往往让人有“野鹤在鸡群”的感觉,朋聚时他就像晋代喜欢高谈阔论的孟嘉一般突出(所谓“高谈君是孟参军”)。 敦敏曾形容雪芹是“傲骨如君世已奇”,而他不按牌理出牌的举止(所谓“接䍦倒着容君傲”、“高谈雄辨虱手扪”、“鹿车荷锸葬刘伶”),且论交时不在乎贵贱,只对脱俗之人青眼有加的态度(所谓“步兵白眼向人斜”、“狂于阮步兵”),也常被拿来与阮籍相提并论。

曹家担任江宁织造及两淮盐课时的煊赫风华,因与其抄家归旗后的落魄形成强烈对比,故一直成为雪芹或其亲近友人抹不去的记忆,遂留下“扬州旧梦久已觉”、“秦淮旧梦人犹在”、“秦淮残梦忆繁华”、 “废馆颓楼梦旧家”之意象。 或受家世兴衰的冲击,愤世嫉俗(所谓“燕市狂歌悲遇合”、“新愁旧恨知多少”)的雪芹一直纵酒狂歌,以排遣满腹的牢骚,知交们为其所赋的诗中因此屡出现“燕市悲歌酒易醺”、“都付酕醄醉眼斜”、“一醉酕醄白眼斜”、“司业青钱留客醉”等诗句。 晚年的雪芹更濒临酒精成瘾的程度,如敦诚在《佩刀质酒歌》中即称他一清早就已“酒渴如狂”。

或许是物以类聚,雪芹周遭的好酒之徒颇多,敦敏在《懋斋诗钞》中即称己是“遇酒帘輙喜”,而其《典裘》诗也有“三杯岂云圣,一斗何足仙。 金樽自须满,不必拘十千”句[95]。 敦诚嗜酒亦不遑多让,他尝自称“但得多钱压酒囊,不愿人间好官职”,还于自家园中仿村墟中之小酒馆筑“葛巾居”(详见后)。 姚鼐亦谓其好友朱筠“高才耽酒”,而陈本敬则是“中年致酒疾,不能极其才”[96]。 永㥣在为敦诚所赋的《松崖披卷图》中,也称“知君与我皆酒狂,握手意气倾肝肠”[97]。 宜泉涉及酒事之诗同样不下二十余首,且到了“无钱偏好饮”的地步[98]。 无怪乎,《红楼梦》中会出现大量涉及酒文化的内容[99]。

雪芹的长相亦曾引发大家不少讨论,其好友明仁的堂甥裕瑞(1771-1838) 在其《枣窗闲笔》中有云:

雪芹二字,想系其字与号耳,其名不得知。 曹姓,汉军人,亦不知其隶何旗,闻前辈姻戚有与之交好者。 其人身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境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是以其书绝妙尽致。

前引之“闻前辈姻戚有与之交好者”句,应只是说明裕瑞听说自己的“前辈姻戚”中有熟识雪芹者,而非谓相关描述乃闻自该“前辈姻戚”。 否则,裕瑞就不应连雪芹之旗籍或其名均不知,且此句应书作“闻前辈姻戚与之交好者”即可。 至于裕瑞所提及曾与曹雪芹交好的“前辈姻戚”,很可能就是他卒于乾隆四十年(裕瑞年方五岁)的堂舅明仁[100], 无怪乎,裕瑞只能从他人听闻明仁曾与曹雪芹交好,且无法确切得知雪芹之相关讯息。

先前有红迷因敦敏在乾隆二十五年秋所赋《题芹圃画石》中有“嶙峋更见此支离”句,且敦诚于二十八年所作的《挽曹雪芹》中又出现“四十萧然太瘦生”句,故径以雪芹的身形是瘦骨嶙峋。 然而,前诗之“嶙峋”应是敦敏用来描述雪芹画中之怪石[101], “太瘦生”则借自李白的《戏赠杜甫》一诗,以形容雪芹总为作诗所苦。

图表5:早期的杜甫画像。

查台北故宫所藏《南熏殿图绢本》中的宋画杜甫像,乃存世各种杜甫肖像中时代最早者,其面容就明显相当丰腴,1967年6月12日台湾还据以发行过一枚纪念杜甫的邮票。 清人何刚德曾因职务之便进入南熏殿库房,当时所见前述“面黑而胖”的杜甫像[102], 即让他大感讶异,遂赋诗曰:“嘴饱场中一达官,肌丰须黑面团团。 世人泥读青莲句,犹作山头戴笠看。 ”同样地,明弘治十一年(1498) 刊本《历代古人像赞》中的杜甫面像亦属圆润(图表5)。 其实,自清代以迄民国,清癯身形之杜甫像才开始频频出现,以形塑其满腔愁肠的印象[103]。 亦即,《枣窗闲笔》中所描述曹雪芹“身胖、头广而色黑”之体貌,虽属传听,并不必然会与实情有很大出入。

雪芹的文采尝被敦敏誉为“诗才忆曹植”,宜泉则曾以“谢草池边晓露香”句,将雪芹与开后世山水诗先河之谢灵运相提并论。 雪芹诗中的奇丽之气,则屡被比拟作唐代诗人李贺,认为他可“诗追李昌谷”,或称其“直追昌谷破篱樊”、“牛鬼遗文悲李贺”、“知君诗胆昔如铁”。 从其所遗留的“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冷雨寒烟卧碧尘,秋田蔓底摘来新。 披图空羡东门味,渴死许多烦热人”等少数诗句,也可明显感受出如李贺般的奇诡风格。 而李贺所强调作诗时“笔补造化天无功”的苦吟功夫,更恰恰呼应敦诚指称雪芹“太瘦生”的描述。

雪芹也善画,他与包含李世倬等在内的不少当代知名画家相熟。 其西郊住家附近的风光即为他所常取景(所谓“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入吟呕”),他也喜欢在酒后即兴创作(“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 或因画艺超群(宜泉曾以“北风图冷魂难返”形容),又常手头拮据(“举家食粥酒常赊”),故雪芹曾有“卖画钱来付酒家”之举。 他虽尝被师友或亲长荐为宫廷画师,却因不愿受羁绊而婉拒(所谓“苑召难忘本立羞”),此事亦进一步印证了雪芹的善画。 《红楼梦》第四十二回那一大段出自薛宝钗口中的画论以及所罗列的专业画具,应亦反映出曹雪芹在绘画领域的造诣[104]。

在雪芹友辈的诗文集中,我们也偶可见到《红楼梦》的痕迹。 查敦敏《懋斋诗钞》第33题的《芭蕉》(作于乾隆二十五年秋),有“绿蜡烟犹冷,芳心春未残”句;又,敦诚《四松堂集》付刻底本也有《未放芭蕉》诗(撰于乾隆三十九年秋),同以“七尺当轩绿蜡森”来形容芭蕉,他在四十三年所赋《立秋前一日大风雨,自朝抵暮不止……》的诗题中,亦可见“蜡翻蕉叶”句。 前述之“绿蜡”一词,或即受小说的影响。 此因宝钗在第十八回以唐•钱珝《未展芭蕉》诗有“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句,故建议宝玉把所拟“绿玉春犹卷,红妆夜未眠”中的“绿玉”改作“绿蜡”,并以此事调侃宝玉“该用故典的时候儿,他就偏忘了”,即使至第二十回,宝钗也还在黛玉面前取笑宝玉不知绿蜡之典。

经搜索“中国基本古籍库”,发现只有十多本古书收录钱珝的《未展芭蕉》。 然因此诗既可见于宋•洪迈的《万首唐人絶句诗》、宋•刘克庄的《千家诗选》以及清•张玉书的《佩文韵府》,在曹寅奉旨刊刻的《全唐诗》中,亦收录包含此诗的钱珝作品一卷,知“绿蜡”虽非习用之典,但曹雪芹于小说的行文当中却用的恰到好处。 无怪乎,畸笏叟在庚辰本的眉批上会称许:“如此穿插,安得不令人拍案叫绝!壬午季春。 ”且在“绿蜡”句下亦可见双行夹注曰:“此等处便用硬证实处,最是大力量,但不知是何心思,是从何落想,穿插到如此玲珑锦绣地步。 ”颇佩服作者的匠心独运。

由于大观园元妃省亲的故事是《红楼梦》的主要情节之一,故相关章回可能早于乾隆二十五年秋敦敏赋《芭蕉》前即已完成,因疑敦敏此诗是受到曹雪芹小说的启发,以致其语法与遣词均极类似钱珝的《未展芭蕉》,而“绿蜡”句下的夹注,则颇可能就出自敦氏兄弟之手[105]。

再者,敦敏为其亡弟敦诚所撰的《敬亭小传》中有云:

间又嗜酒,别构小屋,效村墟式,悬一帘名“葛巾居”,客来则就饮其中,欢呼豪歌。

该葛巾居建于乾隆四十六年[106]。 由于《红楼梦》第十七回中亦提及贾政欲在稻香村(宝玉所拟之名)做一个酒幌,并要求贾珍“不必华丽,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知敦诚家中所筑之葛巾居很可能也是受到小说的影响[107]。

反之,第十五回宝玉在为秦可卿送殡途中所见到的那位令他“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的村姑二丫头,则或是取材自敦诚的真实经历。 此因敦诚在其《鹪鹩庵杂志》中曾记己于一“寻常百姓家”惊艳的故事:

一日同贻谋游芹城之神山岭,饮龙泉寺溪边,薄醉,睹一女子眉目如画,侧立柴门,徘徊婉转,若不胜情。 因与贻谋作无题诗云:“转过清溪日已斜,桃花门巷晚停车。 春来不愤轻盈燕,又在寻常百姓家。 ”醒后亦自悔绮语过。 初不意有人知也,后月余,晤永国公,忽有刘阮之谑。 余与贻谋惊讶莫测,盖彼时伊在其园中,于墙头窥见之也。 因录之,以为少年轻薄之戒。 [108]

从引文之末句可知此事应发生于敦诚年少时[109]。

至于宜泉,在其《春柳堂诗稿》中也有类似情形。 如五言近体第12题《怀曹芹溪》之前紧接有《晴溪访友》一诗,其中的“携琴情得得,载酒兴悠悠”句,即与《红楼梦》第三十八回中“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之用语极其近似!经查索“中国基本古籍库”,尚未见古诗有将“情得得”与“兴悠悠”并用的,此亦间接支持曹雪芹与宜泉之间应有相当程度的互动[110]。

曹雪芹立意要让《红楼梦》以替“闺阁昭传”的面目出现。 如小说中元妃省亲的故事应就是从弘庆(二表兄福秀的连襟,均娶纳兰氏)祖母密太妃王氏(康熙帝晚年最宠爱的汉人嫔妃)的两件奇事得到灵感:一是她于三十八年康熙帝南巡时在苏州寻得失去音信二十年之父母,一是她在乾隆帝即位之初成为首位获准返家省亲的太嫔。 曹雪芹遂借小说中的虚拟人物和情节,促成真实世界绝无可能发生的当朝妃嫔省亲之事,其主要诉求应是为宫墙之后的女性大声鸣不平。

小说中也以不少篇幅描绘大观园中儿女们结社作诗的景况,此很可能受到曹雪芹二表嫂纳兰氏成长环境的启发,其孀母关思柏(永寿妻)曾延聘女傅宫淡亭教育自己独立抚养的六女一子(其中二女一子乃过继自永寿弟永福),而关、宫二人所撰之《合存诗钞》即收入许多诗歌。 此外,纳兰家亦聘用不少汉人西宾,永寿之姑也撰有《绣余诗稿》,知其家族有可能是清朝入关以来受汉文化熏陶最深的八旗权贵之一[111]。

巧合的是,关思柏与其亲生四女有点像贾母与四春的角色,而其所抚养的永福两女则似黛玉和宝钗,其承继子宁琇更令人想起唯一住入大观园的男性贾宝玉。 做为当时中国最富裕的家族之一,纳兰家又让人联想起富丽堂皇、桂殿巍峨的大观园。 当然,第一流的小说家应不必然会将虚拟布局与真实史事直接相对应的。

再者,《红楼梦》中吟咏酬唱的活动亦屡见于曹雪芹周遭的宗室或旗人子弟,他们正是雍、干两朝中汉化最深的八旗士人群体[112],并偶与小说的情节有些呼应。 如第三十七回中宝钗提出一种咏菊诗的作法,称:

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是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便用“菊”字,虚字就用通用门的。 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也没作过,也不能落套。 赋景咏物两关着,又新鲜,又大方。

结果众人集思广益拟出“忆菊”、“访菊”、“种菊”、“对菊”、“供菊”、“咏菊”、“画菊”、“问菊”、“簪菊”、“菊影”、“菊梦”、“残菊”等十二题。 而永恩(乾隆十八年袭康亲王,四十三年改封礼亲王)曾于乾隆十三年或其后不久赋《菊花八咏》,以与其异母弟永㥣相唱和[113],其诗题即分别为“访菊”、“对菊”、“种菊”、“簪菊”、“问菊”、“梦菊”、“供菊”、“残菊”。 又,永恩《诚正堂稿》所提及的亲友当中,朱伦瀚、朱孝纯、贾虞龙、张宾鹤、永忠、王文治等人亦可见于曹雪芹的泛交游圈。 永恩与永㥣兄弟的咏菊之举,不知是否因此被曹雪芹吸收入小说当中[114]?

曹雪芹写《红楼梦》的目的既不为名,也不为利,看透人情且看破人生的雪芹,应是希望透过这部小说抒发曹家及其亲友所经历之许多大起大落、可歌可泣的人物与故事(如阿济格与多尔衮兄弟的生平、密妃的出宫省亲与江南寻亲、曹家及其亲友屡遭抄没或圈禁的惨剧等)。 挚友敦诚就期许他“莫弹食客铗”、“莫叩富儿门”,而应好好地隐居著书。 在这些素材的酝酿之下,他成功塑造出小说里一些精彩的情节与角色(宁荣二府的皇室规格、元妃的大观园归省、贾家及其亲友的被抄没等),而其汉姓包衣的身分以及游走满汉两族群的多元文化背景,更涵养出与其他章回小说作家皆颇有区隔的特殊环境。

有意思的是,在程甲本问世前有机会阅读《红楼梦》各种脂本或钞本的第一代核心红迷中,身分最突出者恰多属敦敏、敦诚周遭的交游圈,许多人且是在清初政争落败宗室的后裔(如敦敏、敦诚、额尔赫宜、淳颖、裕瑞等人皆是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同母兄弟的裔孙,永忠是胤祯之孙)。 他们对这部由旗人所撰写且以清初为时代背景的章回小说,特别感兴趣,其获见《红楼梦》的方式多是透过相互间的抄借,有些人且与曹雪芹有直接互动。 当这一小撮读者阅读或评批小说所勾画的虚拟情节与角色时,相信常会去比附与其各自家族相关的一些真人真事,并阿Q式地希望能获得些许心理慰藉,以略为抒发几代人痛心蚀骨的怨怼之气。 此故,弘旿即因风闻这是一本政治讽刺小说,而对外声称“终不欲一见,恐其中有碍语”!

但在乾隆五十六年程甲本问世后,以一般社会大众为对象而出版的各种《红楼梦》文本,就清楚地与脂批脱离,读者群也改以汉族的民人为主体。 他们不再拥有曹雪芹以及早期核心红迷们特有的生活经验与家世背景,而作者创作这部旷世小说时所植基的许多文化底蕴与家族经历,也不再被大多数读者理解与掌握,大家的焦点因此几乎全集中在小说本身所铺陈的虚拟世界。

胡适等前辈学者早年提倡新红学的目的,原本就是要耙梳出曹雪芹家族或其周遭亲友们所亲历之小历史与大历史,以深刻体会曹雪芹在台前与幕后究竟是如何创作《红楼梦》的。 而此一领域在过去近百年的努力虽颇有可观,但如今许多重要课题却也走到治丝益棼的地步,甚至连曹雪芹的著作权都屡遭质疑!衷心期盼e时代融通传统与数位的有力环境,可以提供新一代研究者走出误区的条件与机缘。

作者简介:黄一农(1956—),男,福建安溪人,新竹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研究中心主任兼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主要从事清史、红学、科技史等研究。

* 本文受“e考据与红学研究(103-2410-H-007-018-MY3)”计划之支持。

[1]黄一农:《曹雪芹卒于“壬午除夕”新考》,《红楼梦学刊》,出版中。

[2]一粟(朱南铣、周绍良)编:《红楼梦卷》,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66-67、427-431页。

[3]这三首诗的详细考释,请参见黄一农:《曹雪芹卒于“壬午除夕”新考》。

[4] 敦诚在其它祭文中亦用相近语境,如《哭芸儿文》中称己“昨日斜阳瘦马哭汝于西郊之小丘”,并于《哭妹、侄、侄女文》中称“他日西郊过汝三人之小丘,衰草寒烟,一痛而已,不复更为堕泪也”。 参见敦诚:《四松堂集》卷4,嘉庆元年序刊本,第24-26页。

[5] 先前看法可参见崔川荣:《曹雪芹最后十年考》,第296-299页。

[6]清•丁宜曾的《农圃便览》(《续修四库全书》景印乾隆二十年刊本)有云:“汉仪,上巳,官及百姓皆禊于东流水上。 魏以后但用三日,不复用巳。 《岁时记》:‘三月三日,上踏青履。 ’上巳禊飮,肇自古昔,采兰祓除,尤称佳事,不知废自何时,迄今遂莫之举也。 ”(第24页)又,清•孔尚任的《节序同风录》(《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景印清钞本):“初三:古用三月上巳,今定于初三日,谓之重三。 若与寒食或清明同日,则避之,仍用上巳。 ”(第827页)

[7]元•陈元靓的《岁时广记》(《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有云:“杏花开时正值清明前后,必有雨也,谓之杏花雨。 ”(卷1,第7页)

[8]陈遵极好客,他曾在宴客时闭门并把客人的车辖(古代车轴上的零件)投入井中,使其不得离去。 参见班固:《汉书》卷92,第3710页。

[9]赵翼:《陔余丛考》卷43,《续修四库全书》景印乾隆五十五年刊本,第17页。

[10]周汝昌:《红楼梦新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版,第744页;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1年增订再版,1978年初版,第214-215、221页。

[11] 张玉书、陈廷敬等:《御定佩文韵府》卷7之6,第45页。

[12] 张玉书、陈廷敬等:《御定佩文韵府》卷51之2,第53页。

[13] 《礼记》有“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句,后以“藏修”指专心学习。

[14] 韩愈的《晚春》有“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句,描述晚春时杨花(即柳花)好似雪花般随风飞舞的景致。

[15]敦诚:《四松堂集》卷4,嘉庆元年序刊本,第20-21页。

[16]因弘晓有《偕秀厓上人、易堂泛舟园中即事次秀厓韵》、王文治有《为洪秀崖题其先人曝书图》诗,知秀崖乃一洪姓和尚。 参见弘晓:《明善堂诗集》卷29,第10页;王文治:《梦楼诗集》卷14,《续修四库全书》景印道光二十九年补修乾隆六十年刊本,第3页。

[17] 敦诚有《璞庵将军屡以予病为念,小诗奉答(翁曾任粤东将军,时年八十余)》一诗,锡特库为满洲正黄旗人,乾隆十年至二十年间任广州将军。 参见敦诚:《四松堂集》卷1,嘉庆元年序刊本,第21页;阮元修,陈昌齐等纂:《广东通志》卷58,《续修四库全书》景印道光二年刊本,第158页;《清高宗实录》卷247、500,第195、306页。

[18] 罗泰,字西园,又字介昌,诸生,官刑部笔帖式,据《四松堂集》付刻底本第32题《一月中闻罗介昌、李迂甫两先生、天元上人皆作古人……》,知其应卒于乾隆二十四年正月之前不久。 罗泰在孙查齐(孙渣齐)于雍正二年缘事(雍正四年被控在戸部尚书任内亏空库帑近三百万两,且“与阿其那结成党与”,阿其那即雍正帝之政敌皇八子允禩)革职后,接任其镶红旗满洲第五参领第六佐领一职,累官至参领、副都统。 参见徐世昌辑:《晚晴簃诗汇》卷69,《续修四库全书》景印民国十八年刊本,第9页;《清世宗实录》卷25,第393页;铁保等:《钦定八旗通志》卷13,台北:台湾学生书局,景印嘉庆四年刊本,第14页;法式善:《八旗诗话》,《续修四库全书》景印稿本,第151页;允禄、允礼等:《世宗宪皇帝上谕八旗》卷4,《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雍正九年成书,第85页;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第180页。

[19] 永㥣:《神清室诗稿》卷上,美国国会图书馆藏嘉庆十三年刊本,第1、3、11页。

[20]和顺武或为《爱新觉罗宗谱》中“绵”字辈的和硕翁武,此因“和硕”本为皇族爵位的专属名词,故为避免混淆,遂将其转音作“和顺武”。 和硕翁武的年纪长于敦诚,但依辈份却是敦诚的宗侄。 他在乾隆十一年任宗学副管,二十七年授总管。

[21]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第474页。

[22]恒仁:《月山诗集》书首之墓志铭、卷2,《四库未收书辑刊》景印乾隆间刊本,第1页。

[23]敦诚:《四松堂集》卷3,嘉庆元年序刊本,第18-20页。

[24]若然,曹雪芹与吉元、敏诚将同生于雍正五年,卒年只有三十六岁!此与敦诚与宜泉对曹雪芹的描述不符。

[25]朱桂昌:《试述敦敏、敦诚兄弟与云南文士之交往》,《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社版)》1991年第2期,第70-73页。

[26]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第472-473页。

[27]永忠:《延芬室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景印中国国家图书馆馆藏稿本。

[28] 永忠:《延芬室集》,第782-813页。

[29] “侯”是古人对才俊之士的美称,如杜甫《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中有“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句,即以“李侯”来形容李白。 此外,敦诚有《书周立翁〈李侯小传〉后》一诗,诗题之李侯亦是对孝子李敬跻(乾隆二十二年进士,历官将乐知县)之尊称。 参见彭定求等编:《御定全唐诗》卷224,第11页;敦诚:《四松堂集》卷1,嘉庆元年序刊本,第28-29页;钱仪吉:《碑传集》卷145,台北:大化书局,《清朝碑传全集》本,第6-7页。

[30]前人在评论李贺在诗坛的地位时,往往视其为“才鬼”或“鬼才”。 参见胡淑娟:《李贺“鬼才”、“鬼诗”批评》,《中国文学研究》2007年第2期,第44-47页。

[31]《汉书‧樊哙传》的颜师古注有云:“饮酒之中也。 不醉不醒,故谓之中。 ”苏轼也有“偶一中之徐邈圣”句,典出三国魏•徐邈醉后以“中圣人”回答长官有关公事之问询,曹操听后大怒,幸而度辽将军鲜于辅替其缓颊曰:“平日醉客谓酒清者为圣人,浊者为贤人,邈性修慎,偶醉言耳。 ”竟免罪。 “中圣人”乃谓因酌清的好酒而醉。 参见班固:《汉书》卷41,第2068页:陈寿:《三国志‧魏书》卷27,第739页。

[32]典出《庄子•应帝王》,指称倏与忽为报浑沌之德,就尝试为其凿七窍以“视听食息”,于是日凿一窍,七日之后浑沌竟死。

[33]宋人宋祁早年穷困愁苦,曾创作《穷愁赋》。 参见宋祁:《景文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0-13页。

[34]永忠:《延芬室集》,第634、648-649页;《清高宗实录》卷506,第384页。

[35]永忠:《延芬室集》,第95-176、760-813页。

[36]永忠:《延芬室集》,第808-810页。

[37]敦诚:《四松堂集》卷3,嘉庆元年序刊本),第22页。

[38]永㥣:《神清室诗稿》卷上,第20页。

[39]永忠:《延芬室集》,第1256-1258页。

[40]永忠:《延芬室集》,第1107-1109、1111-1112页。

[41]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第442-443页。

[42]永忠乾隆三十二年至四十年的诗乃由弘旿点评。 参见永忠:《延芬室集》,第147页。

[43]传董邦达曾于乾隆二十四年正月序曹雪芹所著《废艺斋集稿》中的第二册《南鹞北鸢考工志》。 参见吴恩裕:《曹雪芹〈废艺斋集稿〉丛考》,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10年版,第24-25页;赵尔巽等:《清史稿》卷220,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版,民国十七年成书,第9086页。

[44]如他即曾于乾隆四十八年皇上御干清宫赐宴宗室之后,赋就长诗历数皇帝对宗室的优渥举措。 参见弘旿:《赐宴宗室礼成恭纪七言排律一百韵》,《清代诗文集汇编》景印清代刊本。

[45]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第524页。

[46]在《延芬室集》中此诗被误置于乾隆十七年壬申稿之《快游集》(第347、367-368页)。

[47]永忠:《延芬室集》,第131、635-637页。

[48]明义:《绿烟琐窗集》,北京:文学古籍出版社1955年版,景印清钞本,第107-111页。

[49]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第343-347页。

[50]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第213、269、422-423、470、475-478页。

[51]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第325-326页。

[52]李晓光:《随园故址考辨》,《东南文化》1999年第5期,第96-99页。

[53]永忠:《延芬室稿》,第1237-1238页。

[54]敦诚:《四松堂集》卷2,嘉庆元年序刊本,第30页。

[55]参见宗谱编纂处编:《爱新觉罗宗谱》乙册,北京:学苑出版社1998年版,景印1938年铅印本;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

[56]下文相关讨论,均请参见路工、胡小伟:《一首新发现的早期题红诗:睿恭亲王淳颖〈读《石头记》偶成〉诗考析》,《红楼梦研究集刊》第14辑(1989),第489-514页;胡小伟:《睿亲王淳颖题红诗与〈红楼梦〉钞本的早期流传:兼评关于〈红楼梦〉曾在清代遭禁的几种说法》,《红楼梦学刊》1996年第4辑,第307-325页。

[57]《清高宗实录》卷1300,第474页。

[58]王芑孙:《渊雅堂编年诗稿》卷8,《清代诗文集汇编》景印嘉庆间刊本,第15页。

[59]王芑孙:《渊雅堂编年诗稿》卷8,第17页。

[60]在记嘉、道间北京梨园掌故的《京尘杂录》中,亦称《石头记》一书“描写闺房小儿女喁喁私语,绘影绘声,如见其人,如闻其语”。 参见杨懋建:《京尘杂录》卷4,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丛书集成三编》景印光绪十二年年石印本,第17页。

[61]李商隐《寄裴衡》诗中的“离情堪底寄,惟有冷于灰”句,即曾以较死灰还冷的心情来描述其与裴衡间的别离。 参见彭定求等编:《御定全唐诗》卷540,第10页。

[62]相传战国蜀之望帝禅位并归隐西山,死后化为杜鹃鸟,啼声凄切。 后即以“望帝啼鹃”形容悲哀凄惨的啼哭。 参见张玉书、陈廷敬等:《御定佩文韵府》卷16之11,第9页。

[63]敦诚《南村清明》中有“瘦马南来上塜客,社醪麦饭愁天涯”句,而《先祖妣瓜尔佳氏太夫人行述》一文称“麦饭一盂,谁为洒坟上者……”,淳颖的《清明郊外》亦云:“新草堆烟埋白骨……纸钱麦饭人三五。 ”均以麦饭为祭品。 参见敦诚:《四松堂集》卷1、4,嘉庆元年序刊本,第16、15页;淳颖:《虚白亭诗钞》卷下,《清代诗文集汇编》景印嘉庆十年刊本,第22-23页。

[64]周汝昌:《清新睿王题〈红〉诗解》。

[65]此段参见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

[66]永瑆:《诒晋斋集》卷2、6,《清代诗文集汇编》景印道光二十八年刊本,第11、21页;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第524-525、543页。

[67]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第53-60页。

[68]黄一农:《社会天文学史十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88-289页。

[69]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第149-181页。

[70]《清世祖实录》卷55,第435页。

[71]另见敦诚:《四松堂集》卷3,嘉庆元年序刊本,第2-4页。

[72] 商辂等:《御批续资治通鉴纲目》卷14,《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38-42页。

[73]敦诚:《四松堂集》卷5,嘉庆元年序刊本,第11页。

[74]永㥣:《神清室诗稿》卷下,第6页。

[75]在今唐山市迁西县。 参见何崧泰等修,史朴等纂:《遵化通志》卷13,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中国地方志集成》景印光绪十二年刻本,第9页。

[76]《清高宗实录》卷287,第743-744页。

[77]清人对“○世孙”的算法有二:一是将儿子算一世孙,如《钦定八旗通志》以福彭为岳托的“五世孙”,而其世系是岳托→子罗洛浑→孙罗科铎→曾孙纳尔福→元孙纳尔苏→五世孙福彭;一是将孙子算一世孙,如《八旗满洲氏族通谱》一书所用体例即是子→孙→曾孙→元孙→四世孙→五世孙。 参见《钦定八旗通志》卷123,第1页。

[78]眭骏:《石韫玉年谱》,第61页。

[79]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第519-522页。

[80]王芑孙:《渊雅堂编年诗稿》卷9,第14页。

[81]眭骏:《王芑孙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9-58页。

[82]胡小伟:《睿亲王淳颖题红诗与〈红楼梦〉钞本的早期流传》。

[83]胡小伟:《睿亲王淳颖题红诗与〈红楼梦〉钞本的早期流传》。

[84] 黄一农:《敦敏及敦诚诗集编年考》,《曹雪芹研究》,出版中。

[85] 黄一农:《曹雪芹卒于“壬午除夕”新考》。

[86] 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第109-154页。

[87]黄一农:《曹雪芹“蒜市口地方房十七间半”旧宅新探》,《红楼梦研究辑刊》第10辑(2015),第42-63页。

[88]黄一农:《曹雪芹、敦诚与右翼宗学》,收入《艾尔曼教授荣退纪念论文集》,审稿中。

[89] 若曹颙妻马氏卒于寅妻之后,则不知马氏可否续住在蒜市口地方的十七间半房?

[90]朱淡文:《红楼梦研究》,台北:贯雅文化公司1991年版,第459-461页。

[91]张廷玉等:《钦定皇朝文献通考》卷64,第42-43页。

[92]曹雪芹取得生员资格的时间应在乾隆九年之后,否则,其姓名与科名均应出现在是年出书的《八旗满洲氏族通谱》之上。 参见黄一农:《曹雪芹、敦诚与右翼宗学》。

[93]即使在雪芹死后十多年,敦诚想到故友时都还“以眼泪洗面”。 参见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第169页。

[94]宗学所聘之满汉教习于三年期满后皆“分别等第”,若评为一等,则由宗人府安排引见,交吏部照例叙用;若只获平常之等第,则可续留宗学,再教三年,方准录用;若不称职者则参处。 但因曹雪芹对出仕的兴趣不大,故他很可能设法再延三年。 参见素尔讷等:《钦定学政全书》卷70,第2-3页。

[95]曹植之《名都篇》中有“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句,描述酒美价昂,一斗酒就值十千钱。 李白的《将进酒》亦有“斗酒十千恣欢谑”句。 在此,敦敏则笑称“典裘”之际只盼酒杯能斟满,而不敢奢求能有好酒。

[96]姚鼐:《惜抱轩文集》卷10,《续修四库全书》景印嘉庆三年刊本,第2页。

[97]永㥣:《神清室诗稿》卷上,第16页。

[98]胡文彬:《酒香茶浓说红楼》,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06-208页。

[99] 殷振离:《红楼说酒:趣谈红楼梦中酒之文化与养生》,台北:宏欣文化公司2010年版。

[100]此段参见《清高宗实录》卷990,第225页;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第501-502页。

[101]黄一农:《曹雪芹生前与其关涉之诗歌》,审稿中。

[102]何刚德:《春明梦录》卷下,台北:新兴书局,《笔记小说大观》景印民国十一年刊本,第21-22页。

[103]黄爱武、林光:《杜甫画像审美流变举要》,《黄冈师范学院学报》第33卷第1期(2013),第43-46页。

[104]祁自敏:《淡妆浓抹总相宜:谈〈红楼梦〉中的绘画艺术》,《红楼梦学刊》2015年第1辑,第242-248页。

105]此段参见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第154-156页。 但余先生以为曹雪芹在小说中是套用了敦敏和敦诚的诗句。

[106]永忠:《延芬室集》,第1256页。

[107]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第156-158页。

[108]敦诚:《四松堂集》卷5,嘉庆元年序刊本,第17页。

[109]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第152-154页。

[110]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第362页。

[111] 黄一农:《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第212-224、242页。

[112]黄一农:《曹雪芹现存诗画考论》,《红楼梦研究辑刊》第11辑,出版中。

[113]该系年乃从《诚正堂稿》之编年体推判,此因《菊花八咏》往前数第三首《次人闰七夕韵》乃赋于乾隆十三年(上次闰七月在雍正七年,下次在乾隆三十二年)。 又,美国国会图书馆所藏永㥣之《神清室诗稿》(嘉庆十三年刊本),因只收乾隆三十几年的作品,故未见其咏菊诗。 参见永恩:《诚正堂稿》卷4,《清代诗文集汇编》景印乾隆十九年序刊本,第54-56页;宗谱编纂处编:《爱新觉罗宗谱》乙册,第3989-3992页。

[114]先前讨论可参见蔡义江:《追踪石头:蔡义江论红楼梦》,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5-26页。

原文发表于《长江学术》201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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