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狐流浪的蛤蟆(仙狐流浪的蛤蟆txt下载)

2022-12-12 04:17:29 发布:网友投稿 作者:网友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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盆地的深度

文丨 傅 菲

白昼开始了,而我匿名地存在着。

可发生了的事情比这还要多得多。

——费尔南多·佩索阿

这个世界,以前发生了什么,现在发生了什么,我们知道得十分有限;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们更无从知道。 我们知道的,仅仅是遗忘的一部分。 如南风吹过草木灰,扬起来,落在了我们的头上。

春分时节,南风从灵山牵着纸鸢飞来。 夕阳将沉山梁,如一只火烈鸟。 郑坊盆地来了第一批白鹭。 白鹭从峡谷中,沿着河畔的洋槐林飞来,河面闪动着鱼群的墨影。 啪啪啪,白鹭拍打着响亮的翅膀,飞过低矮的山冈,落在田畴。 秧田漾着水光,白白地晃。 夕光一撮撮落下来,在秧田匀细撒开,垂丝海棠花一样红扑扑。 撒不了夕光的地方,是锥形山影,一秒一秒地被拉长,向田畴覆盖,如大地之梦。 白鹭在秧苗田,一边觅食一边扬起长颈,嘎嘎嘎。 先是一只白鹭叫,叫了三两声。 山梁浮出最后一缕霞光,整个盆地响彻白鹭声声。 白鹭即刻归巢,大地陷入巨大的宁静。

南风撩开了郑坊盆地虚掩的门帘,帘铃桑啷桑啷响。 桑啷桑啷作响的,还有提灯师傅手上的摇铃。 铜铃串在一根铜圆棒槌上,棒槌头镂空雕着四条青蛇。 提灯师傅穿一件斜襟蓝灰色棉袍,脚上的草鞋黄白色,他边走边唱:

宛宛神州地,巍巍众妙坛。

鹤袍来羽客,凫舄下仙官。

玉斝斟元醴,琅函启大丹。

至诚何以祝,四海永澄澜。

……

他沙哑的吟唱有着重金属的音质,琅琅之声特别爽脆。 他张开的喉咙似乎有河水喷射,哗哗哗。 他棉袍的下摆,沾着早露,始终未干,以至于,我们以为他来自泽国之地,或者来自高耸的灵山之巅。 他穿过了薄雾稀稀的草洲,或者下山时穿过了潮湿的树林;他的摇铃声,时远时近,如白鹭时而盘旋时而远去。 他没有停下自己轻快却略显疲乏的脚步,他脸宽阔险峻,印着无人读懂的碑文:肉瘤葡萄一般大,挂满了悬崖(脸的一个比喻)。 黑色的纱巾遮住了脸廓,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显得既阴沉又慈爱。 他的前襟织着两条鲤鱼,鲤鱼一半蓝色一半灰色。 鲤鱼在前胸(前胸如一口清澈的池塘)摆着鳍尾,游得多么畅快,像两个在田野上奔跑的儿童。 他的袍袖宽大,藏着春风,袖口包着深褐色的布边,密密的白麻线针脚有致,如婆婆纳花沿着田埂盛开。 在盆地中央的一座孤坟前,他继续吟唱:

云雾浮空瑞无交腾于百和,

感天动地祥烟普遍于十万。

万年之心地之生成,

七宝灵仙根之就重。

……

看起来,他刚刚从天边归来,带着归来者深重的念想与大地千里的开阔。 他带来了马群奔腾的群山,带来了充沛的雨水和越来越长的白昼。 他的眼睛溢满向晚的露水。 他鸽子一样的眼睛,蒸腾着水汽。 他素白的眉毛微微下垂,孵化两朵积雨云。 他跺着脚,挥着袍袖,摇铃声啉啉啷啷,响得越来越急切,他头上圆尖的斗笠一抖一抖地旋转。 他旋转,盆地也旋转,天空也旋转。 他的草鞋落在地面上,溅起干燥的灰尘。 鸟呼噜噜,飞回了山冈的树林。 他从背袋里抽出一把桃木剑,竖起来,朝东挥舞,朝南挥舞,朝西挥舞,朝北挥舞。 桃木剑三尺长三寸宽,双面剑锋,剑脊刻着一串圆环;剑柄六寸六长,阳面雕着一条青龙,背面雕着一只白虎。 他的背袋也是蓝灰色,河水退去了岸边丛林倒影的颜色。 他挥舞的剑,发出刚硬的风声,风车泻出来的那种声音,咕咕咕,咕咕咕。 他不再吟唱了,他的嗓子干涸了——他的嗓子有着被火干烤的焦躁。 也或许他的吟唱之声,成了无焰的火苗——黄昏来临时的最后一道太阳之光。 光照亮了他,他照亮了光。 光和光抱在了一起。 光在光中彼此熄灭,又彼此助燃。 光溶解了光,光凝固了光。 他的蓝灰色棉袍成了大地的灰烬。 乌鸦作最后一次巡游,再也没了踪影。

他婆娑的舞影如一件飞旋的斗篷,在盆地的上空,如一双巨大的翅膀在盘旋。 他挪移着轻快的舞步,半弓着腰身,翘着干瘪的臀部,双手夸张地半抱张开,脖子上的青筋暴突,如檵木的根须。 他羊毛一样的胡须在飘动,风鼓起袍服。 他木然的表情,干裂。

可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屈膝而坐,闭目歇息。 他的额头储满了黄昏将暗之色。 他的斗笠变得沉重如山峰下坠。 野草吞没了他。 野草青青,旷野浮荡。 他听到了灶膛发出木柴噼啪爆裂的燃烧声。 锅里沸腾的热水,唤醒了他。 他又吟唱:

心存方寸地,诚达九重天。

切以道以齐为先,修缮乃还山建灯之时。

……

孤坟里埋着他曾经的妻子茹贞。 茹贞死的时候,已不是她妻子,也不是别人的妻子。 她死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人住在一个叫麦冬岭的山上。 他下山,茹贞已经不在人世了。 上麦冬岭之前,他还不叫提灯师傅,叫杨绍醒。 是杨家自然村的一个泥灶和泥墓(“泥”作动词,意为“垒”)的泥瓦师。 他泥的柴火灶,是盆地方圆十里最好烧的灶:灶膛斜躺下去,抽风上来很快,火苗聚集在锅底,贴着锅,滚球一样裹着热铁,烟囱把白烟拉出来,呼呼呼。 一大锅水要不了几分钟,突突突,翻出大颗大颗的水泡。 水先从锅底冒细细水珠,白白,透明,密密麻麻;接着,整个锅圈冒出水珠,如夏日之夜的晴空,繁星缀点;再加一把柴火,水珠变大,变得更圆,咕噜噜,咕噜噜,从锅圈升上来,像一朵朵蓝雪花,瞬间盛开了——花快速凋谢又快速继续盛开,千万朵花同时凋谢,又同时盛开。 水沸腾了,整个灶台热得暖烘烘,扑腾的热气萦绕。 柴火在灶膛里,快乐地呼叫。 木柴被火苗舔出白圈。 木柴在死去,火在复活。 火催开了水的花朵。 水完全盛开的时候,正是黎明到来之时——能够以火迎接早晨的人,是即将与山川万物重逢的人。

泥一个柴火灶需要三天。 他泥好了灶,洗了泥刀,净了手,抱来柴火,他要烧第一锅水。 灶膛红红。 他坐在灶前,唱:

灶神降人间,饭香升九天。

柴火旺人丁,厚德耀宗门。

……

他还是一个泥墓的好手。 墓穴深入地下,泥三边墙,上顶泥一个拱顶,棺材推进去,封一个墓门。 他一天泥一个墓,他泥的墓不下塌。 他泥的墓,比他泥的灶台还多。 他说,墓是阴间的屋舍,要干燥要透气,和灶的原理差不多。 泥完了墓,他圈坟,沿着墓,走七圈。 他边走边唱:

超度三界难,地府鱼无乐。

悉归太上尊,寻言嵇首礼。

酆都开玉湖,幽冥巃对分。

三度诛恶罪,吾今招亡魂。

悉往诸灵府,逆于生天堂。

恭惟闯閤开黄道,金炉生紫烟。

人无神不立,烧香乃达圣之门。

这两支泥灶泥墓的歌,是他师傅教给他唱的。

他师傅说,灶是一个家最大的脏器,和谷仓一样重要。 人一辈子都离不开灶和谷仓。 墓是最后的庙宇,属于一个人的庙宇,要庄严要宁静,要向阳要拙朴。

他提着斗灯,在盆地四处唱。 无人知道他唱什么。 他口腔里发出来的嗡嗡嗡之声,让人觉得他的声带是铜质发声器。 他很少会想起这个叫茹贞的女人,也不会想起其他女人——除了他一辈子寡居的老娘。 当他走在官葬山(官葬山为自然村地名)丘陵的时候,他会想起白狐狸。 是哪一年呢?他可没忘记。 他看见了白狐狸。

白狐狸把他带到了茹贞的家里。 他还是一个健壮的后生。 他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泥瓦匠。

这年三月,杨绍醒到夏家墓(夏家墓为自然村地名)为一个老人泥灶。 吃了晚饭,他沿田畈回枫林。 田野开满了紫鸢尾,如一群群蝴蝶贴在草叶一般。 白额雁在长满苇草的湖塘,嘎嘎嘎地叫。 傍晚的盆地,萦绕着白白的雾气。 他似乎迷路了,交错的阡陌,一下子让他难以辨明方向。 这个村子离枫林四里地,他常走。 也可能是天太灰暗,又没完全黑下来,罾鱼的人还穿着蓑衣收鱼笼子,把鱼罾倒入鱼篓里。 饶北河边村镇,没有他不熟悉的。 他沿山冈边田塍道,往东走。 绕了山冈两圈,月亮晃着出来了,白雾稀稀,他才看清,他到了官葬山。

这一天很奇怪。 在官葬山岔路口,杨绍醒看见一只白狐狸站在溪边,看着他。 白狐狸沿着山边往湖塘走,走走停停,半眯着圆眼睛,还不时亲昵叫,呜呜呜。 黧青青的山峦耸立。 过了湖塘,入一条山垄,下一个斜坡,往右拐,是一条进入石煤洞的山道。 山道中间,是一座盖瓦木柱砌墙的四角飞檐凉亭。 杨绍醒停下了脚步,白狐狸在凉亭,也停了下来,朝他呜——呜——呜,叫得他揪心。 杨绍醒抓一把石子扔它,它也不走。 他便跟着狐狸一直往山道走,快到石煤洞了,白狐狸不走了。 杨绍醒听到了男人轻微呻吟声,哎呦,哎呦。

在一丛茅草里,杨绍醒找到了呻吟的男人。 男人四十出头,坐在地上,衣服单薄,一双手抱着右腿膝盖。 男人是砍柴时,从山崖滚下来的,右腿摔断了。 他背着男人,去山下的方家村。 杨绍醒又去了郑坊,请来接骨郎中米八先生。

方家男人见杨绍醒肥头大耳,手粗脚宽,眉宇开阔,说,你不背我下山,我会被豺狗吃了,真是大恩。 你是哪家的后生,怎么会去煤石山呢?

“我是个泥灶头的,在官葬山路口,看见了一条白狐狸。 白狐狸带我去的。 不是我救大叔,是白狐狸救大叔。 ”

米八先生和方家人,听了连连称奇。 米八先生说,白狐狸通人性,懂天道,真是莫大的福报。 方家男人说,若后生不嫌弃我残漏之家,想拜托米八先生一件事。 说着,他把女儿唤到厅堂面前,对后生说:方家小女茹贞,十七岁,愁一个好后生,拜托先生,说个媒,把小女许配后生,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

茹贞扎两根长麻花辫,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的圆头布鞋,暗自睨了睨身边的泥瓦匠,见他身板如牛,憨笑如佛,她露出浅浅羞赧的笑容,转身进了自己的厢房。 杨绍醒见茹贞晶莹玲珑,娇俏可人,说,我是个泥瓦匠,我虽穷,但我有一身力气,我不会让你女儿吃苦的。

米八先生合手笑,说,白狐狸是仙狐,牵红线的仙狐。 杨绍醒说:我以后把你当作自己的亚供着。 方家男人摸摸杨绍醒的头,笑了,说,你是杨家人。 杨绍醒点了点头。 方家男人说,四乡八村,只有杨家人不喊爸,喊亚,也不知亚有什么来历。 杨绍醒说,清初南丰发生饥荒,杨氏先祖携妻儿老小,一路讨饭,来到郑坊。 先祖在郑坊死于饥寒,妻小被枫林叶氏人家收留。 叶氏人家待杨氏妻小如亲人。 先太祖母告诫儿子:凡自你及后人,称父为亚,以示对叶家养育之感恩和尊重。

“在杨氏先祖的话语里,亚,是对土地恩谢的意思,以父之名,以赤子之心,对待厚养我们的土地。 ”杨绍醒说。

“你是个泥瓦匠,你还读了不少书呢。 ”方家男人说。

杨绍醒说,我爸叫世喜先生,做夏布生意,穿长衫戴眼镜,留山羊胡子,长得风流,年轻时在上海读过教会学校,1943年,卖了家产,在上饶参加过抗日活动,后捕,临刑前半个月,他的两个眼球被狱警用红铁烫坏了,眼睛留下两个洞。 当时我娘怀我八个月,生活艰难,我十三岁便去学了泥瓦匠。 我识字读书,都是我娘教的。

“你不嫌弃茹贞,你回了枫林,请你娘托米八先生来,定个亲,明年正月过门。 ”方家男人说。

茹贞就这样来到了枫林。 杨绍醒也没钱请一顶花轿接她。 她穿大红棉袄,头上扎了两丝红绸,脚上的布鞋绣了两朵芍药花,她跟着接亲的人,自己走路来。 茹贞娇小玲珑,性情活泼。 杨绍醒在家等不及,跑到官葬山土岭上,见了她过了溪,他跑过去,一把抱起她,一直抱进家门。

“我不能让你受苦。 我得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除了一双草鞋一把泥刀,什么都没有,你爸把你许配给我,我得好好守着你。 ”他对茹贞说。 他没日没夜地干活。 开荒种地,筑塘养鱼,泥灶泥墓,种豆栽瓜。 他像一头牛,犁田拉货。 他是一个不知道疲倦的人。

过了十几年,他儿子杨其白八岁了,他的脸上渐渐没了什么感觉。 冷风吹脸,不冷;砂砾吹脸,不痛;炭火靠近脸,也没有灼热感。 郎中看了几次,说,面部肌肉运动正常,不是面瘫,缓两个月再看看。 他也没在意,说,可能是被寒风吹麻木了。

过了三个月,已是农历七月了,正抢收一季稻(一季稻也叫早稻,二季稻也叫晚稻)。 郑坊盆地黄蔼蔼一片,烘暖的大地烤出醺醺的谷香。 稻浪起伏,已收割的稻田灌了水,等待翻耕。 男人们赤裸上身干活,浑身爆汗,油滋滋,赤铜色的皮肤,晒出釉色。 雨打在皮肤上,像落在荷叶上,轻溜溜滑走。 太阳越晒,釉色越深,如酒瓮的深褐色。 杨绍醒的上身,也是深褐色,但散出很多黄斑,不规则,也没有明显的边沿,也没有鳞屑。 他的脸上也有。 和他一起做工的人取笑他,说:茹贞对你太好了,天天给你摸痒睡觉,也摸得太深了。 这样的斑,谁也没见过。

有人私下传言,说杨绍醒的肉身注了很多毒,毒发出来了,变成了满身的皮癣。 身上的毒,是积毒,积毒就是人毒。 人毒会害人。

传言像墨在水里一样扩散。 再也没人和杨绍醒一起做工了。 生产队也不给他派工。 他孤零零地站在田畈,不知所措。 他好几次问队长。 队长避着他,说,谁愿意和你搭工,我就派工。 他找了自己的堂兄弟,找了房上的小叔,找他们搭工,他们都避着他,侧脸看他,一句话也不说。 茹贞去问了房上的人,杨绍醒才知道,他们防着自己身上的斑。

巷子里的人,看见他,便关上门,嘭隆一声,门框震动,门甩得格外响,还狠狠地瞪他一眼,用脚踢自家的狗,唾口水骂:臭狗滚得越远越好。 狗汪汪汪狂叫,乱闯,一溜烟跑出巷子。 有一天早上,他挑担水桶,去桥头的水埠挑水。 开门时,他发现门上贴了一张大白纸,大白纸上写着:你身上有死鱼臭,你不要出门了,全村人厌恶你。

挑了水回家,他坐在灶膛前,哗哗哗地哭了。 茹贞问他,有什么事啊,让你这样伤心。 杨绍醒也不说。 茹贞也不说话了,和他一起哭。 他望着她哭,她望着他哭。 哭了好一会儿,他说,我这个人,是不是个恶人,有没有作恶。 茹贞说,你是恶人,我爸也不会一眼看中你了。 他再问:我是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拖累了别人糊口。 茹贞说,你白手起家,我们自己建了大瓦房,比你勤快的人,村里找不出三个。 他又问:我是不是一个不愿援手的人,对乡亲麻木不仁呢?

茹贞哭得更凶了。

再也没人请他泥灶了。 也没人请他泥墓。 村里的三片拔秧苗死在田里,还是个短命鬼,四十七岁。 他拔了一把秧苗,弓着身子在水里荡泥浆,荡着荡着,一头扑下去,死了。 杨绍醒拿着泥刀,赶到三片家里,说,泥墓,我在行,双抢了,大家忙,我来泥墓,也不收工钱。 三片的老婆把他拦在门外,说:你有力气,把自己的墓泥好了,免得以后没人给你泥墓,你泥了三片的墓,三片的棺材也没人来抬,你说,你不是害我吗。

杨绍醒用泥刀拍打自己胸脯,说:我下作,我作践,我剁手。

杨绍醒再也不去找人搭话了。 走在路上,遇上人,他远远地避开身子,靠路的边沿站一会儿,等人过去了,他再走路。 有一次避让人,他站在溪边,可能心里烦,也可能想别的什么事了,他一走神,摔下溪,全身湿透,膝盖碰出淤青。 他狠狠地掌自己耳光。

杨绍醒挑来黄泥,在自己身上搓,搓得全身都是泥。 大马蜂蛰了人,肿出鸡蛋大的肿块,痛得人打滚,用童子尿和泥浆,涂在肿块上,半天消肿。 这是土方子——黄泥解毒。 他天天用黄泥搓身子,搓了七天,黄斑还是黄斑,还转深色了。 他皮肉都搓肿了,肿得像下水焯了一样。 他又去掏苦草,泡热水洗。 一天泡一次。 一天泡三次。 他用艾叶泡,用茶叶泡,用何首乌叶泡,用三百草泡,用扛板归泡。

泪水流在脸上,他也感觉不到热度。 他用指甲抠脸,出血了也不痛。

他去抓毒蛇吃,去抓蜈蚣吃,去抓蝎子吃,去抓蚂蚁吃。 他把马蜂窝磨成粉末,泡水喝。

斑越来越多,盖了他的脸。

一日,源坞(源坞为自然村地名,与枫林相隔一座高山。 枫林在山南,源坞在山北)来了一个卖核桃的中年人,挑着箩筐,走巷串户,摇着叮叮当当的响铃,叫着:想生活过好,就多吃核桃,吃了核桃,挑担腿脚好。 杨绍醒听了叫卖声,拿出小畚斗,想买两斤给孩子吃。 卖核桃的人,看见杨绍醒,挑着箩筐撒腿就跑,边跑边叫:麻风,麻风,那个人得了麻风。 跑到了祠堂庙,他缓了气,停了下来。 晒谷子的三个妇人,围着他,问:谁得了麻风病?

“就是柿子树下那户人家,有人得了麻风病。 ”

“这话可不能乱说。 他是身上长斑。 ”妇人说。

“他麻风刚出麻,出了麻很麻烦,很会传染。 ”卖核桃的人结结巴巴地说,“二十几年前,我外公得了麻风病,被活活烧死。 ”

三个妇人吓呆了。 她们扔下谷筢,沿着村街叫:绍醒得了麻风病,绍醒得了麻风病。

傍晚,杨绍醒家大门,被人抬了三根木料,把门堵死了,不让他们一家人出来。 两个把门的人,是他杨家房上的堂兄弟。 一个人手里拿着三眼铳,一个人手里拿着剁骨刀。 杨绍醒拱手作揖,对堂兄杨绍鲜说:我们同一个太爷下来,你今天是不是下了要和我打夜命(饶北河一带方言,打夜命意思是闹人命的事,闹通宵,不决断不罢休)的心?能不能放我一家人一马,我做弟弟的,从来没得罪你一家呵。

“这一条巷子里的男丁,都姓杨,绍字辈都是兄弟。 不是我要和你打夜命,是你放我们一马。 你死一家人,巷子里的人还在,杨姓人不断丁。 你不放过我们,杨姓灭了,几百年的人丁毁在你麻风病里,你说你对得起先祖吗?”杨绍鲜说。 他把炭硝一孔一孔地灌进三眼铳,铳栓拉得噼啪响。

“要杀人,你先杀我。 我也是活够了。 ”杨绍醒的娘,拦在儿子前面,说,“你有什么权利,杀我全家。 我和谁家有不世之仇呵?你们说来听听。 ”

“谁和谁,什么仇也没有。 我们是怕惹麻风病。 麻风病比仇还更让人痛恨、恐惧。 我们只有断了麻风病的根,巷子里的人,才可以保平安。 绍醒,你说,巷子里的人要不要保?灭你全家,不是谁一个人的主意,是十八岁以上男丁,在族里开会定的,大家都通过了。 今天,谁求情,也都没用。 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还有一个选择,就是你离开这里,管你去哪里生活。 限你三天考虑,因为是族人,才宽限你三天。 外姓人的话,一个时辰也不留。 ”杨绍鲜说。

其白躲在娘身后,拉着茹贞的衣摆,吓得嚎啕大哭。 茹贞双手护着儿子的头,僵尸一样站在杨绍醒身后,脸色煞白,眼泪直流。

院子里,亮起了火把,围满了人。 杨绍醒看着一张一张脸,老脸是叔伯,稚脸是侄孙。 叔伯都抱过他,他都抱过侄孙。 他们都是平时异常亲热的人,递烟,喝酒,蹲在墙根下,谈论年收,谈论村里的女人。 特别那些堂兄弟,上山一起砍柴,一起垦荒。 为了多垦一块山地,他们搭茅棚,在山里住了半个月。 他看看他小叔,他小叔也举着火把,站在杨绍鲜身后。 小叔是他最亲的人,是一个曾祖父延下来的血脉。 杨绍醒在八岁的时候,过年的米都没着落,是小叔送来米,送来肉。 小叔说,绍醒呵,我们一支人丁不盛,有我小叔粥喝,你就有米汤喝。 杨绍醒一直记得这句话。 他看着小叔,小叔低下了头。 他泪水,哗哗哗,直流了下来。 他跪了下去,对院子里的人说,你们散了吧,留两个人守我大门就可以了,天要灭我杨绍醒,我没什么求了。

第二天早晨,镇卫生院来了人。 是李干部陪医生来的。 医生三十来岁,检查了杨绍醒的身体,说,病人患了麻风病,不能住在村里,他家人没有感染,和正常人一样,可以继续在村里生活。

杨绍醒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那个卖核桃的人,说的话,是真的。 村里无人得过麻风病,谁也没见过麻风病。 谁会想到他得麻风呢?

医生详细地问了杨绍醒情况,什么时间脸麻木了,什么时间出斑了,之前有没有接触过麻风病人。 杨绍醒说,一个泥瓦匠,一年到头都是在本地做事,没出过十五里之外。 医生说,你再想想,三年之内,你见过鼻塌裂嘴,或者满脸挂瘤,或者手指脚趾断损,或者截肢的人吗?杨绍醒想了好久,也没想出一个这样的人。 医生临走的时候,杨绍醒说,两年前,去五羊坞,泥灶,回来的时候,过蛤蟆岭,遇见过一个吊死的人,头上套着麻袋,我把死人从树上放了下来,抱到路边,通知岭下的人埋人。 我也没脱开麻袋看他。 通知了岭下的人,我就回家了。

医生说,十有八九,那个人是得了麻风病,上吊死了。 我明天去一下蛤蟆岭,实查一下,就知道。

隔了一天,医生又来杨绍醒家,说,那个蛤蟆岭吊死的人,是得了麻风病,被村人逼着上吊的。 茹贞拜跪下去,婆娑泪眼,哀求医生,说:“救救我家绍醒,救救他。 我给你做牛做马,我都愿意。 ”

“麻风病可以治,但我们这里没有药,药得从上海调过来。 调这个药,很难。 治麻风,治疗效果好,需要三年痊愈,慢的话,需要五六年。 病没好,不能接触人,得一个人住一个地方。 ”医生说。

麦冬岭是一个高山的山顶,有一大块平坦的草甸,如牛背。 山便称为牛背山。 上麦冬岭,须走三华里的山道。 山坞有一条终年不息的溪涧,在山腰积水潭,有一座木板桥,连接山上山下。 杨绍醒住在麦冬岭,三餐到木板桥取饭。 茹贞或者杨绍醒的娘把饭放在桥上,第二餐送饭时,把上一餐的碗筷带下去,人不得接触。 这是族里人开会规定好了的:杨绍醒下桥,巷子里的人可以把他打死;茹贞或家人,过了桥上山,全家必须离开村子,另谋生活。

桥上有一个吊篮,送上去或带下来的物品,都在吊篮里。

谁也没见过杨绍醒,谁也不愿见到杨绍醒。 村里人说起他,就说:哦,那个瘟神,一个雷劈下去,烧出木炭是最好的。

茹贞和杨绍醒的娘,还是常常见到他的。 他娘很想看儿子,便去送饭。 杨绍醒在桥那头吃,娘在桥这头看。 他坐在桥板上吃,胡须遮住了颈部,长长的头发盖住了棉袄的衣领。 他明显瘦弱了。 他的脸黑不溜秋,长起了豌豆一般大的肉瘤。 他吃着饭,低着头,一会儿就吃完了。 在山上才住了一个月,杨绍醒便糟蹋了自己。 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他双手箍在胸前,裹紧棉袄。 “绍醒呵,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娘忍不住哭了,泪如雨泻,说:“绍醒呵,要体面地活着,胡子自己剪剪,头发自己剪剪。 你亚在天之灵,看到你这个样子,会作何想。 人吃五谷,谁不生病?有的人病生得早,有的人病生得晚,有的人一辈子生病。 在任何时候,我们都别作践自己,别糟蹋自己。 人来世上走一遭,谁容易过呢?你亚,死了,尸骨都没人收,骨灰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生下你,图个啥?你亚死,图个啥?我就图你活得堂堂正正。 ”

娘的话,让他深深自责。 他自责自己成了娘和妻子担惊受怕的人,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人,成了没有魂魄的人。 一座五米来长的松木板桥,隔在他和娘之间,像一条咫尺银河。 桥两边的人,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一边哭,一边说。 哭哭说说,说说哭哭。 杨绍醒对他娘说,家家粮食短缺,我就在山上种包谷种番薯种大豆种马铃薯吧,我也养两只羊。

过了半年,镇医院才送来了药。 一个偏远山村,从上海调药来太难了。

在巷子里,再也无人和茹贞一家来往。 也无人和她们拉家常话。 茹贞做了豆腐,端一碗送给对门的邻居,还没踏进门槛,被邻居拦在门外,说:豆腐是好吃,可万一把麻风带到了豆腐里,等于给我们一家下毒了呵,茹贞,你说是不是呵。

其白已经上小学了,班上没一个同学会和他坐在一起,也没人和他说话。 老师安排他坐在最后一排,一个人一排,抵墙坐。 放了学,有同学在背后骂他:你爸爸得了麻风病,你不要来上课了。 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五个女同学一直在他背后哈哈笑。 他回头看她们,她们还是哈哈笑,笑得很喷。 他也不知道她们笑什么。 他用手往后拉衣服,拍了拍,也没什么东西落下来。 回了家,他脱下衣服,看了看衣背,他气得两眼发直。 衣背上,被绿粉笔画了一只乌龟,乌龟壳上写了“麻风病”。 他知道是谁画的,他端起白菜刀往屋外走,被他奶奶拉住了。 他奶奶一把抱住他,说,刀是杀器,杀人是犯法的,你要报羞辱之仇,就是要好好读书,长大了,比他们有本事,比他们有见识,比他们过得更好。 你爸是得了麻风病,这只是一种病,而不是一种罪。 我们没有罪,他们加给我们的罪,是他们自己的罪。 我们低头做人,不是担罪,而是不张扬他们加的罪。

药是断断续续吃的。 上海来的药,并不及时,药吃完了,有时隔一个多月,才能续上药。 他的鼻梁慢慢塌下去,他的指关节变得更脆。 他的脸,像油锅里翻炸的油饼。 一日,茹贞的爸爸提了一个菜篮上山,看望杨绍醒。 老丈人带了谷烧来。 两斤的酒罐灌得满满当当。 菜是鳝片烧蒜芯。 正是四月,蒜芯抽芽,入口真是香呵。 老丈人站在桥头,和他说着话。 他说,茹贞不容易,吃食都很难,你放心吧,有我帮着,孩子会一天天长大,孩子好着呢。 他说,巷子的人都是癞蛤蟆,呱呱叫,癞蛤蟆咬不死人,吵死人,茹贞真是过得好苦呵,我就这一个女儿,当年是我看中你心地好,把茹贞许配给你,你心地好,又怎么样呢?她活着,和守寡有什么区别呵。 老丈人说着说着,哽咽了起来。

“亚,我守着这个山,我就是要活着下去,我要养大儿子,要好好养茹贞,养我老娘。 我没出生,我亚便死在监狱里。 我娘孤苦呵,我茹贞孤苦呵。 我怎么不知道呢?可我有力使不上,这是我活着的罪呵。 亚,我活着的罪。 ”杨绍醒喝着酒,喝得满脸泪。

“你痛快地喝吧,喝醉了就畅快了。 你大声哭吧,哭痛快了就敞亮了。 你大口喝吧,喝个地倒天移,喝个九死九生。 喝吧,喝个翻江倒海。 ”老丈人被他说得泣不成声。 老丈人拉开嗓子,吼。

酒下去。 酒罐干了。 碗空了。 他醉了。 他鼾声如雷。 他老丈人提着菜篮下山,一路嚎哭。 到了山底,他老丈人安静了,抄山边长满了芭茅的小路回方家去了。

第三天,茹贞送饭去,发现头一天的饭菜没吃。 她慌了。 她在桥上喊:绍醒呵,绍醒。 她嗓子喊干了,也没人应。 她哭了,坐在桥上,哭声如奔雷。 她守了好长时间,也没守到男人下来提饭。 茹贞回到家,领着婆婆一起上山。 她们找到了山顶的木篷屋,看见绍醒睡在床上,浑身滚烫,病得很厉害。

过了半个月,茹贞送饭去,杨绍醒坐在桥上等她。 “以后,你不要送饭来了。 我自己做饭。 山上种了包谷土豆,种了菜,让我自生自灭地活吧,活一年算一年,活三年算三年。 你去嫁人吧,你为自己作打算吧。 为我付出这么多,你不值得。 你还年轻,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我不需要别人的照料,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作为妻子,作为孩子他娘,你尽心尽责了。 我杨绍醒亏欠你太多。 我不想再亏欠你。 我活着,和死了是一个样。 我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死了的样子。 ”杨绍醒说。 他看都没认真看她。 他看着桥下的溪水哗哗流淌。 他说得很冷,也说得很沉。

“我们是夫妻,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我们还有其白,其白还那么小。 ”茹贞说,“我有什么地方没做好呢?我用命在护着这个家,护着其白。 ”

“你活得太累了,因为我,为了护着孩子,你拼尽了全力。 但我不想你因为我,受尽后半生的屈辱和歧视,遭受白眼。 我们解除夫妻关系吧,你可以继续和孩子一起生活,也可以嫁人,你自己定吧。 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明天,你和娘一起来,也请族长老烟公和村民组长绍鲜一起来,当他们的面,我把话说清楚。 劳累你把孩子养大,你们撇清了和我的关系,你可以挺胸做人。 ”

站在麦冬岭,可以俯瞰整个盆地。 太阳从古城山的凹口缓缓升上来,如一朵向日葵。 南瓜叶形的田畈,在五月,稠密黏湿的雨飘飘洒洒。 清朗的田野,田埂以豆类植物织出网格。 雨声和稻子灌浆的声音,在日与夜中,找到了路的分岔。 饶北河从一抹峻峭的山峦中,破出夹缝,如蟒如鲲,奔泻东去。 荷木在牛背山,呼吸着河中泛过的湿气,长得特别壮实。 在麦冬岭,杨绍醒再也不焦躁了。 初上麦冬岭的半年,他度日如年。 他望着山下的村子,他大声吼茹贞吼其白,吼他妈妈。 他吼稻谷,吼河里的鱼,吼田野上空一行行的白鹭,吼日落,吼日出。 他吼得声带出血,吼得眼冒金星。 他如一条野狗,在山上闯来闯去。 他要疯了。 他想杀人。 他想跳崖。 他想把山烧了,自己直接投入火海。 死了,彻底干净了,自己干净,家人干净,巷子里的人干净。 家人和巷子里的人又亲如一家,互不相怨。 他想起杨绍鲜手上的三眼铳,拉响的铳栓,噼啪作响。 人,在生与死关头,多么残忍。 他想起了小叔,小叔待他为至亲。 他把事情顺了半年多,他顺清楚了,族人开会过于迅速,小叔没有时间去找人周旋,任凭大家一起决断。 那种气氛下,谁敢说,不要把他杨绍醒一家赶出村子呢?谁都不敢。 李干部带着医生,早早来到自己家里,一定是小叔去了镇里,托了人,磨破了嘴皮,才请来的。 小叔是要保其白,小叔不会让其白流落在村外。 每次想到这里,杨绍醒哭了。

再也不能去死了。 杨绍醒从死中活了过来。 他决意和茹贞解除夫妻关系,是因为他从死中醒来。 他丈人请他喝酒,他记得。 他丈人怎么下山的,他不记得了。 他烂醉如泥。 他落下积水潭,幸好积水潭漂着几根粗粗的浮枝,他的头搁在浮枝上。 他泡在水里,浑身湿透。 他醒酒了。 他身子灌了铅一样,爬上桥头,足足睡了一个下午。 杨绍醒卧病在床,他理了理醉酒的事。 他发觉,是他丈人推他下水的。 他是茹贞的沉重负担,一辈子抬不起头的负担。 他山一样压着茹贞。 她负重不起。 她的爸爸懂女儿,唯有他杨绍醒死,茹贞才喘得了气。 所以,他必须死。 这个发觉,让他无比惊讶,和悔恨。

死,却解救了杨绍醒。 他要做一个了无挂碍的人。 他无能挂碍别人,那么别人对他的挂碍,便是一种不可解脱的负担。 他要活下去,必须做一个独立的人,做一个与任何人无关的人,哪怕是妻子孩子,哪怕是自己的娘。

坦坦荡荡地生病,坦坦荡荡地活。 哪怕死,也是坦坦荡荡。 他正视自己满是肉瘤的脸,他每天用水照自己的脸。 他接受这张骷髅一样狰狞的脸。 他曾多么讨厌这张脸——拥有这样脸的人,必是作恶的人,鬼魅一样阴险的人,一个丑陋得无法示人的人。 他摸摸自己的脸,没有任何感觉,那是神经坏死,皮肤老化。 他不再害怕了。 他坦然地笑了。 病毒会吞噬自己的脸,鼻梁断裂,嘴唇裂开。 他的脸会成为这个世界最让人无法忍受的丑。 要活下去,他必须先接受这种丑。 他知道,自己丑得像个鬼,但不是鬼。

有一段时间,他三天两头做白狐狸的梦。 白狐狸幽灵一样跑进了他的梦里。 白狐狸的眼睛吸着他,眼神溢满了温情和哀伤。 他抱着头,小孩一样哭了。 盆地平坦,开阔。 饶北河千万年堆积出来的肥沃土地上,稀落又密集的人烟沿山边摊开。 山中林木茂密,常有狐狸出没。 有一次,杨绍醒睡着了,朦朦胧胧之中,听到有人打开他水缸盖板,用舀水勺舀水喝。 水勺伸进水里的声音,盖板扣上缸沿的声音,喝水的声音,他听得真切。 他翻身起床,问了一声:谁呵。

“还有谁呵。 我口渴,咽喉烧一样痛,喝口水就好了。 ”厨房里的人应答。

“茹贞。 是你吧。 ”他听出是茹贞的声音。 他在梦里问喝水的人。 没有回答。 他梦见白狐狸,在草甸上跑,跑到了山崖,摔了下去。 杨绍醒惊吓出一身冷汗。 他披衣下床,坐在灶膛前,点了一把黄茅草,扠进灶膛。 火一下子红了锅底,他扠进木柴,给锅里打水。 锅了除了水,什么也没有。 他泣不成声。 他脸上淌满了泪水,一边烧灶膛,一边敞开嗓子唱:

元始安静,普告万灵。

岳涢正宫,土地祗灵。

左社右稷,不得妄敬。

回香正道,内外澄清。

……

歌唱完了,他大叫一声:茹贞,我的茹贞。 一口鲜血从他口腔里喷出来,喷进了灶膛。 一股白烟冒了出来。

第二天清早,小叔上山来报,说茹贞丑时三刻,落气了,走得很顺,也没什么痛苦。 茹贞走的时候,还叫着:“绍醒,绍醒。 ”茹贞是抑郁而死的,年方三十六岁。 他上山已四年。

杨绍醒站在麦冬岭,看着送葬的队伍,穿过金色的稻浪,沿着小溪的下游走。 小溪像一条死去的蚯蚓,烂在田畈里。 晚上,他跑下了山。 这是他第一次下山。 他坐在坟前,坐到天亮。

他常常来到坟前,坐到天亮。

天抹晚,四野无人。 他提着一个斗灯,穿一件厚重的蓑衣,去茹贞坟前坐。 斗灯是他自己做的。 用一个小圆木桶(一斗米的体积)装上半升稻谷,烛台固定在桶底,桐油灯插在烛台上,盖上合桶口的小圆筛,桶口两边的栓口束一根棕绳,绳端扣一个结口,结口固定一根大拇指粗三尺长的竹竿。 他握着竹竿,提着灯,沿溪流往田畈走。 他唱起了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谣曲。

在我十四五岁,我就熟悉他提着斗灯,穿过黑夜,去田畈深处的背影。 星光打湿了他的谣曲。 他从来只有一个人。 即使他麻风病痊愈之后,他仍然住在山上。 他儿子其白,考上华中科大,后来去了美国,把老奶奶也带去了,再也无音讯。 杨绍醒的房子一直闲置着,上了锁。 这栋有着椭圆形院子的大瓦房,像一只趴窝的大乌鸦。

除了买生活必需品,杨绍醒几乎不进村。 他常年戴着斗笠,一块黑纱遮脸。 他不会示人的脸,仿佛是人世间最大的秘密。 也似乎人世间的真相,都藏在这张脸。 他的脸,是一部写着隐秘咒语的经文。 村里有人死了,他会去坟地唱歌。 为死去的人唱七个夜唱,是他唯一要做的事(生产之外的事)。

麦冬岭上,有些羊,已经成了野羊,爬上山崖,站得高高,咩咩咩地叫。

杨绍醒在他六十来岁的时候,他四处唱。 春花开了,他唱。 鸟北迁了,他唱。 人生之日,他唱。 他对着暴雨唱。 他在蒙蒙亮的清晨唱,在晚星稀稀的夜晚唱。 他的斗灯,从木桶里发出莹亮的光。

在饶北河边。

在峡谷的荒地。

在竹林。

在麦地。

在坟场。

在土庙。

他在唱。

在麦冬岭的木篷屋,也从无人去过。 村里很少人会谈起他。 当说起他的时候,谈论的人会哦一句,说:那个提灯师傅,活得像个少年一样无忧无虑,几十年都提一个斗灯,也不知道他要照什么。

2019年5月,我在饶北河上游很僻远的一个小山村,我获得了手抄本《申阴文科》。 我如获珍宝。 《申阴文科》共21卷,我借阅了9卷。 这是家藏之本,代代相传,不外传。 我奇异地发现,提灯师傅唱的歌,均出自《申阴文科》。 几十年,他从来没有离开过《申阴文科》。 我知道了,他为什么悲悯,开阔,通透,因为《申阴文科》浸透了他的苦难。

因为我每次读《申阴文科》,我都会泪流满面。 那些文字,都是生与死的箴言,蕴藏着对大地深深的敬畏。

刊于《长江文艺》2020年第7期

傅菲,本名傅斐,1970年生,江西广信人。 乡村研究者。 散文常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花城》《天涯》,收入百余种选本。 著有《河边生起炊烟》《我们忧伤的身体》《木与刀》等散文作品十余部。 《故物永生》获第二届三毛散文奖散文集大奖,《草木:古老的民谣》获第十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年度散文家”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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